六月中旬院试正场那日, 裴少淮送津弟到贡院参加考试,一路顺利,未曾遭人恶意拦截, 也未曾失了笔墨。
贡院前街上,来往马车不停,都是前来送考的人家。
徐家的马车先一步到了, 裴少淮、裴少津上前与徐言成会合。
小言归吵着跟过来,说要亲自送长兄、津小舅入院考试,不料半道上迷迷糊糊又困着了。等他伸伸懒腰醒来时, 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 车帘外天已大亮。
小言归腾地坐起来。
“醒来啦?”
是淮小舅。
小言归揉揉眼, 问道:“大哥和津小舅都已经进贡院了吗?”
裴少淮点点头, 道:“这个时辰,估摸着监临官已经放出首题了。”
小言归一下子泄了气, 嘟囔道:“都怪我昨夜太过兴奋没睡好, 反在车上困着了, 耽误了正事……”
裴少淮觉得好笑, 揉揉小言归的头,道:“还未轮到你考试, 你为何兴奋得睡不着?”
“正是因为还未轮到我, 我总有些好奇在身上。”
果真是小孩子心性。
裴少淮带着小言归,在贡院前街找了家茶馆,要了些精致点心和一壶茶, 打算在此等言成和津弟考完试出来。
两篇文章一帖诗, 裴少淮猜想他们俩应当会赶在放头牌前交卷, 毕竟“快”也是院试的评卷标准之一。
申时一到, 贡院南门打开, 厚重的门板发出低鸣,随后是近百名考生依序走出。
裴少淮在茶楼上,远远便认出了徐言成和津弟两人,他们提着考篮徐步走来,言成的手左右比划,说得眉飞色舞。
看样子考得应该都不错,裴少淮让长风下楼去引他们上来。
徐言成一坐下便说道:“少淮,果真如你猜的一般,赵督学出的还是小题,两篇经义题目只取了‘君子之守’和‘思无邪’,倒是帖诗题出得偏一些,出的是‘东山高卧’,若不是数月前听少津同我介绍过‘东山高卧’的典故,我怕是也要会错意……真是险之又险。”
东山高卧,非登高望远之意,也非高枕无忧之意,而指隐居安逸自得其趣。
这个赵督学在院试里出这样闲情雅致的题目,也真是有趣,果然是翰林院里的老学识。
“那你们应当是稳妥了。”裴少淮高兴说道。
言成、少津轻点头,几人开心打道回府。
月末,院试放榜,言成、少津高居榜上,少津得了第二,言成则得了第三,院试案首是一位年近三十岁的老童生,厚积薄发,两篇文章写得极为精炼老道,拔得头筹。
继裴少淮之后,伯爵府又添一位少年秀才郎,且名居前列。
凡事若只得其一,兴许是运气使然,若是一而再,不免叫人更关注些。
民间有言,一家能领两份廪膳就算祖坟冒青烟了,这般说来,景川伯爵府两个小子照这样发展下去,恐怕是祖坟要冒火了,当然这是玩笑话。也有人酸言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总之,沉寂已久的景川伯爵府着实在勋贵圈里传名了一阵。
……
景川伯爵府和锦昌侯府之间来往频繁了许多。
陈行辰读了裴少淮的书稿之后,收获颇丰,以往许多深思难解的算法,撕开一个角后,陈行辰窥一见全,寻到了诀窍。
沉迷且舒畅。
裴少淮也从不藏私,除了那些过于超前的算法、奇特的格物不便透露外,但凡《九章算术》涉及的,知无不言,倾囊相授。
这日,裴少淮在茶楼里品茶,来了一位老仆人,衣着低调却是绸料子,一瞧就知是某个贵人的贴身随从,奴随主贵。
“给裴少爷问好。”老仆人恭敬行礼道,“锦昌侯爷请您过去叙话。”
陈行辰的祖父?
裴少淮只曾与陈行辰来往,锦昌侯莫名找他叙话,或是兴致使然,或是与陈行辰相关。
雅阁内,案上檀香烟雾一柱而下,再弥散到各个角落。
“小子见过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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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拘礼。”
陈侯爷慈眉善目,对裴少淮十分和善,先是与他寒暄问候裴老爷子、老太太,才说道:“我今日寻侄孙来,是有求于侄孙。”
解释道:“你与行辰相熟,应当知晓他对算学的痴迷近乎废寝忘食,近日得了侄孙的指点,本事更是突飞猛进,我等感激不已。只是,科举道上毕竟以文章见高低,他若是想为官还需遵从八股制文……可他如今的心思不在做文章上。”
裴少淮一听,意识到自己疏忽了。
世人尊崇八股文章,锦昌侯府若是个计较的,岂不怨他把陈行辰带偏了?钻研算学在这世道里可不算甚么好事。
裴少淮面露惭色。
“侄孙千万别误会,此事与你无关,我并无半分怪你的意思。”陈侯爷急忙说道,“行辰自幼是个甚么性子,我是知晓的,我亦想让他当个无忧少爷,可他明明一身的聪明才智,若是止步于秀才,不免有些可惜……我便又私生了些念头,盼他再往前走一步。”
又为难道:“可他从小在外长大,掐手一算,与我共处的日子不过数月,我若是训他、说教他,只怕让他误以为我阻拦他钻研算学,离了祖孙感情。”
最后才道出目的:“这段时日京都里都在传,景川伯有一对好孙儿,都是少年秀才,侄孙更是夺过案首。侄孙善于算学,又能兼顾八股文章,想必有自己的心得,你与行辰又是同窗好友,兴趣相投……不知侄孙能否替我劝说一二,与其分享心得。”
贵为侯爷,能在一个后辈跟前如此谦言,陈侯爷是真心诚意的。
可见其爱孙之切。
劝人的事并不容易,因为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本就是难的,裴少淮理应拒绝,但他答应了,因为跟前的人是锦昌侯。
和陈行辰结交,裴少淮没有旁的私心,但和锦昌侯府结交,他可以有私心。
京都城里这么多勋贵,锦昌侯府规矩清白,无疑是个极好的选择。
裴少淮言道:“小子自然是肯的,只是……”
未等他说完,陈侯爷就言道:“他若能听进去自然最好,听不进去也是性子使然,侄孙不必有后顾之忧。”
“那小子就试试。”
……
九月授衣,府学放假,让学子们回去准备冬日御寒的衣物,假期足有半个月之久。
裴少淮放假在家,陈行辰拜帖伯爵府更勤了。
“有了淮弟这套法子,甭管甚么奇形怪状的田地,都能轻易量算出其大小,再往前进一元,计算土方也能应用此法。”
只不过交流了半个时辰,陈行辰收获满满,喜于言表。
裴少淮成闲聊之态,佯装随意问道:“我有个问题,行辰兄痴迷于算学,自诩是实践派还是理论派?”
“甚么实践,甚么理论?”陈行辰不解其意。
裴少淮解释道:“若是研习算法,是为了将所学用于治国救民、造福一方,譬如衡算土方、修建水利、天工造物,当属实践派。若只是为了探索其中奥妙,满足知欲,则当属理论派。”
“原来是这个意思。”
陈行辰思忖了好些时候,才道:“九章算术本就取自民间趣事,几经巧解、推算,才总结出算法,由此可见我是更钟爱实践派的。再者,大丈夫在世数十载,活一人易,养一家也不算太难,若是能帮到千人万人,则是大福泽……倘若有机会,我也愿自己所学能造一方福泽。”
“那行辰兄单单钻研算学是不够的。”
“此话怎讲?”陈行辰一下子来了兴致,又猜测道,“莫非淮弟也要同我讲文章至上那一套?”
“自然不是。”裴少淮摇摇头,说道,“今日只说算学的实践派和理论派。行辰兄若是要当理论派,只需埋头苦学就行了,学得越多乐趣自然越多,可问题是行辰兄想当实践派,绝非埋头苦学可以成事的。”
裴少淮吊足了陈行辰的胃口,叫他愈发好奇。
“请淮弟赐教。”
裴少淮继续道:“咱们不妨用算学的法子来设想,其一,假若行辰兄是个平民百姓,虽有一身的算学本领,却只能用来讨价还价,某日被酒肆掌柜发现才华,顶多也不过是个算账的,是不是?”
陈行辰本想驳说可以进官府协助官老爷,可一想到平民百姓岂有门路可以进官府?只好点头认可。
“其二,假若行辰兄家中有些产业,一家人过得殷实,行辰兄的算学本领则可以用来行商致富。等到生意越做越大,把银子匀给穷人……这兴许也算福泽?”
陈行辰摇头,道:“不成不成,一人之财养众人之乐,只会斗米恩升米仇,不得长久。”
“其三,假若行辰兄身为勋贵之后,身有秀才功名,也就是眼下的光景,即便不继续科考,也能借家族之势到国子监当个荫监,出来之后自八品做起,一身的算学本事恐怕更无处施展了。”
“为何?”
“当不了主事的,哪里有说话的份。”裴少淮道,“咱们只是就实践派来讨论,兴不兴、用不用算学,自然是主事的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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