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一声仿佛还不够过瘾, 这回对准银币,使劲又弹了一下,银鸣清脆, 如风吹铃响。
皇帝几乎忘了底下还有一群臣子翘首以待,自顾自地开始把玩银币,端详银币的每一处细节。
置于手掌上, 甸甸坠手, 银面光滑如镜, 特有的银亮色做不得假。
正面镌刻着两圈同心圆形绳纹,正中是竖排隶书的“贰两”字样,正上是随圆弧均匀排布的“成顺元寶”,正下是小两号的“宝泉局监制”,用指心去触摸, 犹可感受到每个字的细小纹理而不剌手。
这些字样虽是隶书, 笔画中却藏有些许苍劲之意,皇帝第一眼就认出了是谁的字迹。
五个银币皆翻到背面,置于红绸布上,这几个图案才是关键, 最得皇帝的欢心。
甸甸稻穗说丰年, 长河入海望不尽,东岳登顶览众山, 巍巍皇城帝王气,团龙腾云戏明珠。
每一个图案都昭示着国泰民安, 王朝昌盛。
银币通体光滑,唯独边缘镌刻齿纹, 与正面的圆形绳纹相得益彰, 别具美意。
皇帝想到, 若是大庆子民乃至天下之人,皆能以此银币易货易物,那是何等的盛况,想起裴少淮廷议时说的话,胸间多了几分豪情。
他喜欢这些银币,不止喜欢它们的精致而已。
皇帝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在上朝,威严仪态,言道:“这几枚银币很好,朕很喜欢。”
“微臣谢圣上夸赞。”张令义和裴少淮异口同声应道。
还没来得及论功行赏,工部尚书周大人出列,言道:“禀圣上,微臣等对宝泉局铸造的银币十分好奇,斗胆恳请圣上让我等也开开眼,见识新银币是何等精美。”
显然来者不善。
随后又有其他臣子站出来附议。
皇帝盯着眼前仅有的几枚银币,有些许不舍神色,显然他自己都还没看够。不过,皇帝终究还是挥挥衣袖,对小官言道:“端下去给诸位爱卿们都看看。”
“是,圣上。”
最先是五位内阁阁老相看,他们这个身份地位的人,何等的奇珍异宝没见过,但初拿起银币的时候,亦微露出意外之色——若是朝廷放出去的银币皆有这个成色,确有利于良币流通。
他们看重的是宝泉局,以及宝泉局背后的铸造技术。
沈阁老身为次辅,又是裴少淮的会试座师,他性子谨慎,泰然放下银币,只叹了一句钱币精致而已,不置可否。
楼阁老是首辅,虽自知要端着架子,但却难掩复杂神色。就好似明明在朝中拉了好大一张网,正得意间突然发现破了个洞,漏了好大一条鱼。
而后,小官由将银币端到六部九卿跟前,让诸位大臣一一过目。
杨大人拿着银币,又看看廷前那个身着青袍的颀长身影,愈发满意这个姑爷。身边同僚开始低声向杨大人祝贺,杨大人只是点点应过而已。
其他官员看过银币后,有赞叹不已的,也有放下后默不作声、安静沉思的——或考虑驳斥兵部和裴少淮,或思忖谏言,顺势谋一份差事分一杯羹。
一刻钟后,首先站出来的果然还是工部,周尚书言道:“圣上,关于银币一事,微臣有话要禀。”
今日还是免不了一番驳论。
“准。”
周尚书一番看透了宝泉局的“诡计”的神态,言道:“此几枚银币美则美矣,却有专寻工匠精雕细琢之嫌,只为在早朝上出个风头,如此风气不可长也。”污蔑这几枚银币是特意雕琢给皇帝看的,言下之意是,宝泉局恐怕没有本事批量铸造或
是锻造这样的银币。
周尚书又言道:“样币精美有何用?翻砂铸造后只怕还原不了其十之一二,届时岂不是叫朝廷空欢喜一场,还要蒙受白银损耗。若是安排匠人们一枚枚去雕琢,又要损耗多少人力,效率何其之低,只怕造福百姓不成,反倒加重徭役,民生哀嚎……古有何不食肉糜,今有雕币逐功绩,张尚书、裴给事中,铸造钱币可不是玩花样,也不是雕琢一枚两枚而已。”
最后这几句话说得尤为有底气,仿佛酝酿已久,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仿佛一通话说得还不够,周尚书又临场添了几句,道:“隔行如隔山,工部宝源局铸造钱币多年,通晓诸多铸造手法优劣,而宝泉局设立不过月余,不得不叫人生疑。微臣恳请圣上三思,为稳妥起见,此事由工部宝源局负责为好。”又劝张令义道,“张尚书趁着圣上仁慈,及早认错为妙,若是后续银币粗制滥造,伤了国本,这可是大罪过。”
工部已经失了一个太仓州造船厂,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能错失铸币权。
有不少官员不懂铸币之道,听工部这么一说,也跟着有了几分怀疑。毕竟这么精美的银币,若说可以大批量铸造,确实不易让人相信。
工部来势汹汹,杨大人都不禁替女婿心生几分担忧。
却见廷前的张令义和裴少淮没有一丝紧张,反倒开始谦让起来。
“这事……张尚书来解释罢。”
“还是裴给事中来罢。”张令义道,“六部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裴少淮只得上前半步,道:“禀圣上,微臣有物件要呈堂,以示众人。”
“准。”
只见两个小官吃力抬着一个木箱,置于廷前,裴少淮动作利索,直接打开木箱——银光流离,钱币堆如小山。无需走近仔细端详,远远便能看到银币的质地,与托盘上的样币如出一辙。
裴少淮解释道:“此套银币为样币,朝廷未下旨前,臣等不敢擅自大量造制。此箱中装的,正是这两日造制的数百枚银币,请圣上过目,也请周尚书过目。”
不敢大量造制,所以只做了“区区”数百枚。
周尚书一张老脸通红,两手收进袖中,毕竟是上朝多年的老狐狸的,总不至于手足无措,听了皇帝几句不痛不痒的责怪后,讪讪退下了。
退下了一个尚书,后边还有许多前赴后继的官员顶上。
工科新上任的左给事中一上来便从箱中“顺走”了一枚一两的银币,走到廷前,举着银币说道:“白银质地轻软,最易磨损,宝泉局把钱币做得如此扁……”
他边用两手去掰银币,边说道:“只要这么轻轻一掰……这么轻轻一掰……呃,这么用力一掰。”只见这位瘦弱的都给事中渐渐使尽全力,也没能掰弯银币。
给事中讪讪笑笑,灵机一动,改口道:“百姓们这么用力一掰,就会发现这些银币确实都是货真价实的好银币,价值斐然,微臣赞成宝泉局负责制造银币。”
同属一科,他退下路过裴少淮身旁时,还夸了裴少淮一句。
裴少淮的目光复杂。
制造技艺、银币质地没有问题了,又有人开始拿银币背面图案做文章,言道:“朝廷发行之物,普天通用,意义非凡,宝泉局岂可独断专行,擅自定下银币纹案?依老臣之见,此事理应遵循祖制,祷告天地先皇,再循循设计。”
话一出,裴少淮心间不免一凛,是他疏忽了。
而张令义不急不躁,应道:“眼下只是呈样币而已,刘大人何须急着给人定罪名?”
皇帝再次拿起银币端详,开口道:“朕倒觉得这些图案都十分合
适,饶有寓意。百姓丰收,大好山河,皇城庄严,刘爱卿觉得何处不合适,朕让宝泉局再改再呈就是,此等小事无需再在殿上商议了。”
这摆明了是要拉偏架呀。
楼阁老站出来提醒皇帝,道:“请圣上公允听谏,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总归在皇帝看来不是什么大事,此事便不了了之。
正如张令义所言,此币为样币而已,可以再改。
宝泉局造币有功,皇帝欲论功行赏,张令义却禀道:“陛下,凡事总要事情做完,才好论功行赏,眼下宝泉局不过才迈出一步,臣等实在不敢邀功。”
又建议道:“造币之后还要发布流通,臣以为,不若等银币真正流通于市,再去计较此事更合事宜,亦更能服人。”
裴少淮样样都好,唯独一样——太过年轻,初入朝堂。
眼下赏赐给高给低了都不好,还易受其他臣子抨击。
等三两年后,银币流通,裴少淮正值考满,提一提官职正正好。
……
退朝后,乾清宫御书房里,张令义和裴少淮被皇帝召见。
皇帝自然是为了夸赞他们一番,顺带了解些其他情况。
皇帝先问张令义:“此造币技艺是兵部所创,还是如何?”
“陛下折煞老臣了。”张令义应道,“融铜铸银,锻打成币,这都是裴给事中的好点子……陛下省得臣的性子,微臣若是能有这样的本事,早早便拿出来邀功了,岂还会等到现在。”
“这倒也是。”皇帝笑道,又问,“你刚才说,这套银币不是铸造,而是锤揲锻造的?”
皇帝有些诧异。
锤揲效率可不高。
“正是。”裴少淮细细说了银币的制造过程,用词浅显不生涩。
皇帝终于明白宝泉局如何能批量制造银币了。
没有那么多大臣在,皇帝的神情显然松快许多,他拿张令义打趣道:“张爱卿好大的胆子,银币上的字,你是从何而来的?”
皇帝自己写的字,岂会不认得。
“陛下眼明耳慧,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张令义笑着说道,“臣说出来,陛下可要恕老臣无罪。”
“朕恕你无罪。”
张令义这才道:“微臣素知萧内官收有陛下许多墨宝,斗胆找萧内官借了几幅,取了这些字。”
眼下说明了,张令义顺势道:“请陛下赐墨,宝泉局另做模具锻造钱币。”
“罢了,原先的字就很好。”
可以看出皇帝还是很高兴的。
一旁的裴少淮了然,无怪朝上没人对钱币的字提出异议。
……
从御书房出来以后,下石阶时,见裴少淮面若沉思,张令义问道:“小裴大人还在想银币纹案的事?”
裴少淮点点头。
“在想自己为何没有多考虑一层,更周全些?”
裴少淮一愣,还是点了点头。他便是活了两世,亦只是初入官场,并不懂这些门道。
“揣摩圣意,投其所好,未必就是好。在我看来,小裴大人意气风发,敢干敢拼,更为难得一些。”张令义笑着言道,“若是左右顾虑而没能把那些纹案镌刻在银币上,于小裴大人算不算是一种遗憾?”
张尚书不是没有料到图案会被人拿出来做文章,而是料到了,没有阻止。
“我倒有些羡慕小裴大人。”张令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