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津弟学成, 早日北上归来,春闱接从容。”兄长在信末写道。
家书无别意, 只道早还乡, 更见思念。
这两年,兄弟二人书信往来,除了互述家中的事外,裴少淮还常常跟少津讲一些朝堂上的事, 顺带出些题目让弟弟思索, 少津则在回信中写下自己的见解。
一来一往。
“大哥这次出的题目确实不好答。”裴少津回应徐言成, 他分析道, “大庆海禁之下,商船只可从松江府、太仓州归航, 尤可查点出许多投机取巧者,若是全线开海, 商船无拘无束,放任不管,趋利则易生乱。”
商船逃避税例只是其中之一, 或还有胆大狂妄者为牟取暴利, 往外偷送、往内输入禁品,有违大庆律例, 亦有违道德纲常。
“求必欲得, 禁必欲止, 令必欲行”,开海, 并非什么都不禁不拘, 而是在官府管束之下, 商船规矩往来。
裴少津端着兄长的信, 来回踱步,面若沉思,海风涌入房内吹得信纸上下拂动,少津眼中露光,钦佩言道:“还未开海,大哥却已经料到开海后会出现什么弊端,防患于未然,提前谋划对策。”
少津摊开手掌,又收紧成拳,继续道,“就好似手掌一张一收,或松或紧,皆在掌控之中……子恒,看来你我要奋起直追才行了。”
一个问题就可看出他们与裴少淮之间的差距。
只有往前早走一步的人,“神机妙算”,才能提出这样的问题。
徐言成点点头,应道:“江南游学行程所剩无几,咱们需抓紧时日。”最晚秋日前,他们就该启程返回京都了,以免遇到大雪封河,耽误行程。
徐言成又问:“仲涯,明日去见南居先生,你的文章写好了吗?”
他们每隔几日就会去一趟城南邹府,向南居先生请教问题。
“写好了。”少津应道,“近来,我隐约觉得笔法有所变,笔下文章平实了许多,却始终未能想明因由、抓住根本。”正好请南居先生解惑。
“我亦有此感。”
他们两个听从南居先生的建议,这两年换了好几个地方历事,文章越发醇厚。
科考走到这一步,想要继续提高文章水准,靠的便是这种微妙的感觉,少津和言成都想抓住这种感觉。
……
夕阳西斜落旧城,新城车马影腾腾。太仓城在西,码头靠东岸,这两年东岸繁华起来,当地百姓称之为“太仓新城”。
旧城里炊烟袅袅,傍晚时妇人呼儿归家,长声吆喝此起彼伏。码头新城早早亮起灯火,添几分光,堤岸上依旧忙碌着,只消夕阳未落尽,船只车马就络绎不绝。
镇海卫的战船已整装待发,担负今夜的海上巡游,以防水贼倭寇偷袭。
直到余晖散尽,街上只蒙蒙可见,负责宿值的衙役、民壮举着火把上街巡检,开始催促手脚慢的商铺赶紧关门打烊。这会儿,从新城回到旧城的官道上,车马行人熙熙攘攘,裴少津的马车亦在其中。
裴少津从督饷馆回到太仓州衙,一家人在后院用晚膳。
林氏略放下碗筷,同裴秉元商量道:“老爷,我有批物件要送回京都,想让申二跟着官船回去一趟。”都是她精挑细选的东西,不少还是入口的吃食,托付镖局她不够放心。
还是让申二跟着官船妥当些。
“嗯嗯,记得叫他带紧路引,莫疏忽了。”裴秉元应道,“近来水路查人查得紧。”
“我省得了。”
本是寻常的两句话,裴少津听后,心间蓦地冒出个念头,深沉思索以至于久久没下筷子夹菜,光顾着吃白饭。
“少津,在想何事这般入迷?”裴秉元往儿子碗里夹菜,问道。
“没……没什么。”少津回过神来,又问道,“父亲,南北往来之人,若是被查出身无路引,官府会如何处置?”
“轻则不许通行,遣回原地,重则依大庆律处罚,是要吃板子的。”裴秉元应道。
裴少津了然,他把碗里的饭菜扒拉几下吃完,眼眸中带着些激动,而后放下碗筷,道:“父亲、母亲,我吃饱了。”起身欲回房。
“你急着去做什么?”裴秉元问道,儿子平日里的饭量可不止这点。
似是赶着去做什么要紧事。
裴少津边往外走,边兴奋应道:“大哥给我留了道题目,我回房给大哥写信。”他想到了约束出海商船的关键。
裴秉元唤了几声,也没能留住儿子,笑叹一声:“这孩子……”只好任由他回房了。
林氏打趣道:“你们父子三个,甭管大的小的,但凡讨起学问来,总是有些不管不顾的。大的跟老的学,小的跟大的学,都是一个德性。”从前少淮游学的时候也是如此,文思泉涌时便迫不及待要写下来,林氏又言,“等晚些时候,我叫申二家送些点心到少津屋里,这会儿先不打搅少津给他大哥回信了。”
裴秉元停下筷子,“质问”林氏道:“我怎就成老的了?”
“马上就要当祖父了,还不老?”
随后,夫妻二人聊起回京的事。裴秉元公务在身不能离任,林氏和少津、言成则趁着六七月的南风,乘船北上回京,暂且如此计划。
烛火下,笔影在纸上掠动,留下行行家书,墨迹未干,黑字与笔影相融,只见裴少津写道:“……大庆既有路引辖管百姓往来,以免乱了户籍黄册,又有盐引限定商贾支盐贩盐,以商运养军需,缘何不可有船引?商船唯有取得船引方可出海,船载何物、去往何处、何时归来、购入何物,皆登记在案。此举,便于收取船税在其次,重在监管商船,以免遗漏……”
有了船引,就可以对照船引一一点验出海行商的船只,更便于官府掌握船只去向、约束海商。
“……然此举亦有弊端,各地官府手握船引之权,则容易因私贪利,反而助长官商勾结……”
“此为一时所思,付诸笔下,以供兄长参考。滨海远望三千里,不及家书十五行,大哥信中所言,发人无限思又令人钦佩。”
……
翌日,邹府中,仍是荷池石亭里,又是一年春时。
邹阁老正仔细读裴少津和徐言成的文章,两人静候一旁。
“可以一争榜首矣。”邹阁老读完评价道。
这样的水平,可以在春闱杏榜上争一争头名了。
少津问道:“晚辈觉得笔下有变,却找不出变在何处,请南居先生明示。”明明能感觉到,下笔时的心绪、收笔时所得,皆不同于以往,可就是搞不清楚究竟。
字句词藻同两年前差不多,没有太大变化,变的是文章的内容。
恰是这一点点变化,让他们的文章达到“可以争杏榜榜首”的水准。
邹阁老笑反问道:“仲涯,你的文章中写有两个事例,与你所论相得益彰,老夫问你,砚台在案,落笔之时,你的心中是先有事例还是先有破题?”
世人写文章多是先破题,后一股一股写下来,八股成文。
裴少津一怔,很快明白南居先生话中的玄机,觉得自己离答案又近了一步——从前他作文章,总是先想一个精妙的破题,再就着论题去找典故、事例,旁征博引,加以论证。
而今日这篇文章,是先有事例,而后才有破题——论点是由事例引申出来的。没有费时费力刻意去破题,从题到论,从论到断,围绕事例浑然一体。
他应道:“晚辈见了题目,心间先有事例。”
邹阁老这才语重心长跟少津、言成解释道:“若是先有事例而落笔,则文章站住了脚跟,字句皆为有感而发,虽未先破题,然心中早已有题。”
剩下的,只差润色文字、表述清楚。少津和言成的基本功都是过关的,表述上难不倒他们。
最后写出来的文章自然平实,宛若山竹牢牢扎根石中,节节升而不倒。
邹阁老又道:“若是先想方设法去破题,则说明心中本无题,破得再精妙,寻来的例子再契合,都像是在自圆其说,总有论得不尽人意的地方。一旦让人觉得文章论断有所勉强,文章自然就落了下乘……因为此法从一开始就失了根本。”
“你们的文章,不是变得平实了,而是变得叫人信服了。”
裴少津和徐言成皆恍然大悟,真正的“破题”蕴含在见识听闻中,是自己的所思所想,浑然天成,至于从前学的破题方法,技巧而已。
徐言成问道:“所以南居先生第一次见面便劝告我们到码头、船厂、衙门实习历事?”
邹阁老颔首,应道:“太史公有言‘学者贵于行之,而不贵于知之’,春闱之前考的是书中所知,春闱之后,则重在考‘行之’。”
“谢南居先生解惑。”少津和言成异口同声道。
有了南居先生的点拨,他们在春闱上就多了几分把握,两人沉稳,受到了肯定亦难掩喜色。
“你们两个快要回去了罢?”邹阁老问道。
少津应道:“打算夏日随南风北上。”
“善。”邹阁老乐呵呵道,脸上皱纹舒展,又言,“以文常会友,唯德自成邻,同德同心者,自可一同发力,互帮互助。”
此话指的是少淮、少津和言成三人。在邹阁老看来,他们三人可以齐驱并行,并非因为血缘亲友关系,而是因为同道同德。
“谨听先生教诲。”
少津、言成走后,邹阁老看着石桌上的酒盏,欢喜又感慨:“‘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虽难再与少年同游,但远远观望着,亦为之欣喜。”
邹老夫人见老伴头上簪了春花,白了一眼他,嗤笑他道:“我瞧你这兴致,倒像是‘年年花有重开日,何不许我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