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百官休沐, 皇帝口中最贼的“小狐狸”,带着其中一卷“顺走”的圣旨正赶往南平伯爵府。
那夜御书房与皇帝饮酒下棋,究竟是君臣间私下闲叙, 趁着皇帝兴致高,裴少淮伺机“索要”, 自不可能失了分寸,言之非分。否则事后伤了君臣情谊不说, 也易被他人攻讦为奸臣。
两壶薄酒, 意醉人未醉,裴少淮提的都是私事而已。
那夜谈及棉株种植和棉布纺织,这其中一卷圣旨自然与三姐的棉织造坊有关。另一卷圣旨, 则是裴少淮为娘亲而求——
裴秉元自太仓州辞官致仕, 朝廷先为其虚晋了正四品官,却未封林氏四品恭人诰命。此事倒也正常, 毕竟裴秉元政绩在五品而不在四品, 且等到裴秉元承爵之时, 林氏自会受封,并不急于一时。
然两者于林氏而言意义大有不同。
娘亲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 裴少淮身为儿子, 能替母亲多做一些是一些。百事孝为先,尽孝不宜迟。
那道圣旨如今仍藏在裴少淮书房中, 他心想,等到工部神帛制敕局织好诰命卷轴,礼部备好礼制,声势浩荡到府宣封, 再告诉娘亲也不迟。
朝中四品五品的官员并不少, 但能随夫君受封的官妇并不多, 想来此事能让娘亲高兴一场。
……
马夫长吁一声,马缰一勒,马车缓缓停于南平伯爵府门前。
裴少淮抽回思绪,将圣旨藏于宽袖之中,进了乔府。
正堂中,雪盏茶杯热气氤氲,裴少淮将金色圣旨取出,推至三姐、三姐夫跟前,他自认为动作已颇为郑重,然裴若竹、乔允升相视,皆是惊诧——弟弟竟就这般风轻云淡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圣旨。
且不论圣旨中言之何物,单是这番举止,已叫人吃惊。
半晌才回过神来。
“三姐且打开看看。”裴少淮说道。
裴若竹镇定了几分,缓缓撤开卷轴,唇间默读微动,当读到“赐名‘北直隶棉织造坊’,选民女织妇为工,机织天下棉布”一句时,顾不得继续往下读,抬头望向裴少淮,满脸喜色,一时间不知言何。
弟弟为她求来这样的圣旨,显然是明白她的心思。
赐名为“坊”,而不似“杭州织造局”那般为“局”、为“司”。
裴若竹感激道:“谢弟弟助力,弟弟之思量,叫人敬佩。”
“三姐之作为,才真叫人敬佩。”裴少淮认真说道,“三姐倾尽家财开设棉织造坊,并非想当一‘钱袋子’,而是为大庆妇人谋一容身之所、养家之本,此等气度,鲜有人能及。”
把棉纺织当作生意来做,做得再大,也不过是朝廷的“钱袋子”而已。太平时产布,战乱时贡银。
三姐若是想要借棉布谋财,方法何其之多,何须进宫献布皇后?
裴少淮言道:“圣旨已带到,请三姐仔细收好。”他起身负手踱步,思量了一番,又隐晦说道,“等过了几年,家家户户民妇采棉织布以养家,成了常事,则又是另一番说道了。”
这道圣旨能用上几年,但一朝君主一朝臣,圣旨亦只是一时的旨意而已,不是没有变数的。
百姓从中得利,人人习以为常,才是最稳当的立足。
裴少淮相信三姐能想明白这番话的意思。
裴若竹应道:“我省得了,谢弟弟提点。”
窗外天色有亮堂了几分,估摸已是巳时末,裴少淮告辞道:“时辰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
乔允升留他用过午膳再走,裴少淮并不掩饰,笑笑直言道:“难得休沐,我回去陪陪小南小风。”
“应当的。”乔允升应道,“我送送内弟。”
……
……
元月下旬,福建快马传回一本折子,早朝时,皇帝命人当朝宣读了此折子。
原来,远在福建布政司巡检的裴尚书传回“捷报”,他与南镇抚司副官从布政使的私人山庄中查抄出白银二十万余两,涉事官员皆以捉拿,白银不日将运送归京以充国库。
皇帝当朝宣读此事,颇有杀鸡儆猴之意。
人未归,功先至,虽是立功也是立险,谁知归途中会生出什么凶险?裴少淮心想,裴珏此等善于算计之人,为了让幺孙能参加今年的春闱,是有些铁心一横、不管不顾了。
叫人唏嘘。
二月初三,皇帝任命当朝首辅胡阁老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如此任命尽在意料之内——首辅、次辅接连倒台,胡阁老由群辅一跃成为首辅,尚未立过选臣之功,今年自然要任春闱主考官。
随后,又从翰林院、六部、九卿中遴选了十八房考官。
此后数日,不止京都城里,连朝堂上,皆是围绕春闱议论纷纷,猜测春闱会元将落入哪一省哪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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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前夕,裴少淮在京都城内声名再起,一来他是三元及第,被各个会馆的考生们所信奉;二来他以“北客”为名所写的文章,被书局刊印成册售卖,堪称策论范本,一书难求。
裴少淮是万万没想到,他低调数月,还要在开考前两三日被人攻讦一番。
礼部一名给事中上了一道折子,写道:“……春闱考生奉裴给事中为文曲星再世,上香祈祷以求榜首有名,此等歪风邪气不可长。”
对于此等没事找事的折子,皇帝本已扔至一旁晾着,可想到裴少淮这段时日尽躲着自己,心生一乐,叫人把裴少淮叫了过来,还把折子丢给了裴少淮。
“伯渊啊,你自己看罢。”
皇帝本想听裴少淮“解释”一番,却见裴少淮阅后满脸鄙夷,似是恨不能立马把折子扔回案上,遂问道:“伯渊,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微臣觉得晦气。”裴少淮言道,“谁人愿意活着受人上香供奉?黄大人弹劾微臣,莫非觉得微臣有意如此,助长此风?”
他知晓皇帝在拿他打趣。
这样无事生非的风气不能长,裴少淮决定反参一本,随即言道:“学子有此荒谬之举,无非是想求一份心安、求个好兆头罢了,实在无需上纲苛责。再者,臣若因此而受责罚,岂非身有学问而有过错,黄大人非弹劾微臣,而是弹劾学问者也。”
又言:“黄大人身为礼科给事中,若是无话可谏,自有贤能者愿意担任此责。”
河西派虽倒,但这种言官乱弹劾的风气,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根除的。
裴少淮反击得行云流水,皇帝便不好只将这本折子晾着而已了,连说要为裴少淮主持公道。
说着说着,君臣二人皆笑了起来。
……
二月初八这一日,胡阁老领帘内帘外考官,一同祭拜圣人孔子,随后进入贡院,各司其职。
春闱即将开始。
裴少淮为了送考,特地告假一日。
相较于三年前,这回的天气要好很多,虽天寒地冻,但至少没有下雨,考生们不用受湿寒之苦。
入夜时候,几经点验无误之后,兄弟二人登车,启程前往贡院。
裴少淮当年春闱时,得了杨时月送来的一方衾被,陪他在贡院小小号房里度过了九日。而少津这回参加春闱,陆家小姐为他送来了各式吃食,样样都是精细烹制,耐藏饱腹还可口,可谓费了好一番心思。
少津准备得充分,精神头十足,不时撩起车帘,望望车外已行至何处。
胸有成竹。
该聊的都已聊过,裴少淮忍不住最后再叮嘱一次,道:“春闱长达九日,身居小小号房当中,饥寒苦累,第三日时初显,第六日时最盛,熬过前六日则后三日一鼓作气。以你的学识,自可坦然应对所有考题,要当心的是身子,若是身子不爽,则学识无处施展。”
“大哥,我省得了。”少津应道,“我必定听大哥叮嘱的,夜里好生歇息,不求一时之快,循序作答。”
“你记得便好。”
马车在贡院外门前停下,不多时,徐府的马车也到了,言成背着包袱提着考篮下车,与少津一样,亦是胸有成竹之态。
十数年的寒窗苦读,两年的南下游学,四书五经铭记于心,真知灼见了然于胸,今日赴考,不过是将所知所想付诸笔下而已。
“伯渊,仲涯。”徐言成一边打招呼,一边奔赴而来。
裴少淮唠叨,又把方才提醒少津的话,又同言成说了一遍,他穿着大氅犹觉得生寒,说道:“今年虽无雨,却异常天寒,你们入了贡院进了号房,勿忘了先生火取暖。”
少津、言成颔首应着。
话才说完,裴少淮忽感觉有目光望来,故回首一望,正巧看到了一辆有些熟悉的马车。
裴少炆正撩起车帘,朝他望过来,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裴少炆头发梳得有些凌乱,因为消瘦而深邃的眼窝中,眼眸里没了那股偏执的劲儿,却多了几分凌人的寒意。
车帘放下,裴少炆没有下车。
马车又动,折向西行,似乎是因为遇见了裴少淮兄弟,裴少炆选择换一个门入贡院。
“大哥,怎么了?”裴少津问道。
“没什么。”裴少淮回过头,不愿扰乱弟弟的心绪,遂编了个由头,笑笑道,“方才见到一辆马车,以为是杨府的马车,是我认错了。”杨向泉也参加今年的春闱。
几人重新点验了一遍物资,一切无误,时辰也差不多了。
裴少淮最后作别道:“借用盛唐诗豪梦得先生的一句诗,‘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日放鹤且冲天’,二位且大胆施展才华,于笔下与众人一较高下,我在院外静候佳音。”
少津、言成郑重作揖,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承状元郎吉言,师门盛名,莫不敢负。”仿佛是商量过一般。
转身,一同向贡院东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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