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殿外回廊, 裴珏压着声线,而犹显得脸上神情格外“狰狞”。
每一句末的气声,急而促,显得那般斩钉截铁。
一阵斜风吹入回廊, 裴珏腰间满挂的玉器摇摆撞击, 发出铿铿之鸣, 而裴少淮的两片宽袖随风轻轻拂起。
衣袍浮动,两袖清风,默默中好似回应着裴珏的话。
半晌,裴少淮笑笑道:“愿裴尚书余年安康,可远远望着, 我之所求, 绝不会与所守相悖。”
裴少淮岂会不知, 依仗皇权终有被皇权所驱使的一日,又岂会不知,位高权重、权倾朝野终有被忌惮、猜忌的一日?
他甚至知晓, 即便他一心为民,天下百姓也未必会时时事事站在他这一边。《六韬》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正是因为如此, 裴少淮总是循循求进, 不敢急于求成。
裴少淮恰似自嘲道:“裴尚书未必能见到下官功成名就, 但必定见不到下官割弃所守的一日。”
正巧此时, 远处大殿门开, 胡尚书从御书房走了出来。
裴珏说道:“裴大人既这么说, 本官倒想见识一番,裴大人会如何抉择。”他让裴少淮先入殿觐见。
裴少淮不推辞,先一步入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皇帝喝了口茶水润润嗓,看到裴少淮走进来,欢喜道:“伯渊,你来了。”放下茶盏又戏言道,“春闱、殿试已经结束,你可没由头再躲着朕了。”
裴少淮行礼之后,皇帝先是与他聊起了殿试。
裴家父子三人皆可堪重用,皇帝很是欣慰,口中皆是称赞之言,他说道:“真可谓是虎父无犬子,一门诞双杰,你弟弟写的殿试文章,十分之有见地,力谏开海之余不忘民之根本,日后成才可期矣。”
君臣之间许久未见,并应是同往常一般欢快闲叙的,然裴少淮难以故作轻松。
皇帝问道:“伯渊今日心中似有顾虑重重?”
“是微臣令陛下顾虑重重了。”裴少淮应道,他目光落在皇帝书案闲置的一堆折子上,继续道,“微臣若是没猜错,近来弹劾臣染指科考、扰乱殿试取才的折子并不在少。”
裴少淮为天子近臣、一直力谏大庆开海,而殿试恰恰出题“开海利弊”,他的弟弟、姻亲同门揽下三鼎甲,岂能叫朝中百官不猜疑、忌惮?
姻亲师友是天然的“派系”。
皇帝把折子积压了下来,想要慢慢平息,但岂堵得住悠悠之口。
本就已隐隐呈爆发之态,若皇帝此时再下旨晋升裴少淮的官位,授以要职,必有言官当廷出言弹劾,甚至联手攻讦。
虽然清者自清,反对的呼声再大,皇帝一人便能镇压下来,但裴少淮并不希望如此——依仗皇威平“乱”,终究还是会暗流涌动,并非真正平息。古来依仗皇权皇威变法者,能有几个得善终?
他若成了“妖臣”,则开海一事必定折戟沉沙。
再者说,任由猜疑蔓延开来,少津言成他们初入官场,又叫他们如何立足自处?如何施展才干?
这些事堆积在一块,裴少淮都曾有过考量,他继续禀道:“微臣愿意出京为官,自证清白,为陛下分忧。”
皇帝收起了方才的欢喜,多了几分凝重的同时,眼中亦多了几分宽慰赏识。可见裴少淮方才所猜不假,皇帝确有顾虑。
但皇帝并不想把裴少淮外派出去,他说道:“朕亲自出的题目,亲自批阅的卷子,朕知晓你的清白。伯渊,此事朕自有安排,你无需担忧。”
裴少淮又道:“陛下,开海一事是微臣所提,微臣若不能从无到有开辟一繁华海港,造福一方百姓,则在朝中辩驳千言万语,始终是苍白无力,难以说服众臣。再者说,朝廷颁布新政,临海各地官吏施行时,犹如摸着石头过河,凶险难料……微臣愿意下这趟水,为后来者摸清水下河道。”
言辞铿锵有力,已下定决心。
大庆正值太平盛世,此时若不快走几步,更待何时?
皇帝低头看着案上纸张,上头写着“户部郎中”、“都察院经历”、“通政司左参议”……等官职,皆是正五品的京官,他没想过要把裴少淮外派出去。
寻得一个合意的能臣并非易事。
“伯渊,你想好了?”
“微臣想好了。”
皇帝没有驳回裴少淮的请愿,他欣赏裴少淮,正是因为他身上有这股劲儿。不谄媚,无虚言,以事实功绩立身。
皇帝又问:“伯渊,你想到何处为官?”
“禀陛下,微臣愿意到嘉禾屿为官。”开海五港中,裴少淮最是看重的一处。
迟疑了许久,皇帝将案上那张纸折好,夹进了书籍中,道:“朕再想想。”
裴少淮听出皇帝话中含有不舍,便知此事已有六七分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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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相望,气氛渐渐和缓下来,皇帝轻叹了一口气,多了些笑意,道:“伯渊,你做事很执着。”
裴少淮应道:“若无这份执着,微臣岂能熬过寒窗十数载,来到陛下跟前。”又言,“所幸,陛下对微臣很是宽容。”
裴少淮退下之后,裴珏带着铿铿玉鸣走入御书房。
很多事都已心知肚明,无需再多言。
皇帝看见裴珏腰间挂着一枚枚玉器,想起裴珏入京事君二十余载,着实立下过不少功劳,恳切说道:“裴爱卿,这些年你辛苦了。”
今时今日,裴珏能得皇上这么一句话,已是满足。他不敢居功自骄,应道:“老臣谢陛下宽恕,给尚书府将功补过的机会。”
皇帝摆摆手,示意事情过去了,不必再说了。他说道:“朕会兑现许诺,让你风光致仕。”是功成身退,而非罪臣辞官。
得了皇帝的允诺,裴珏该告退回家了,他踌躇了一下,言道:“老臣最后还有一事要禀。”就当是他为朝廷最后再做一点事。
“准。”
裴珏说道:“老臣奉命南下稽查福建布政司,砍去的只是露于地面的树冠,实则地底下盘根错节,早已纠缠不清。临海之地,官府、乡绅、百姓、水贼、倭寇各成势力,相依相生,彼此制衡,老臣怀疑,那稽查回来的二十余万两白银,还有布政使自缢身死山庄之内,不过是各方势力为了重归平衡,特意缔造出来的假象。”
言下之意,福建临海一带,实际并不安宁。官商、走私之利,不是只流进了布政使的口袋中,而更像是暗流,渗透进了家家户户,所有人都默许着。
此话一出,等同于把他南巡数月的功绩折半。
总归他要辞官了,折半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皇帝手指轻敲书案,笃笃笃,指尖下是“嘉禾屿”三字,神色凝重。
裴珏又道:“一切只是老臣的猜疑而已,并无证据。”这些事隐匿到连南镇抚司副官都查不到,裴珏方才所言,靠的是自己的直觉和推测。
“朕知晓了。”
裴珏出了宫,吏部已在宫门外备好马车,送老尚书归府。
宫墙上乌云翻涌,成片连至天际,乌压压的厚重难以拨开,颇有些夏日里的云青青兮骤雨欲来。
裴珏道:“这天色似是要下大雨。”却依旧登上了马车。
马夫笑应道:“四月未出春,雨大不了。”
行至路半,雨点打在马车上,嗒嗒细响,再沿着车帘布涓涓流下。如车夫料想的一般,未出春的雨并不太大。
只是黄昏暮暮,又有乌云遮日,不知是雨催黄昏近,还是黄昏催雨来,别生哀愁意。
行至庙庐处,裴珏撩起车帘布,隔着细雨望着破旧的庙宇,忽道:“行慢一些。”
他见到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正坐在庙宇檐下躲雨,抬首怔怔望着屋檐落下雨水如断珠。
裴珏取下乌纱帽,几绺未束的白发散在眼前,恍惚间他好似也坐在庙宇檐下,细数着雨珠的点点滴滴。
正如南宋竹山先生《听雨》所写:“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1]”少时登楼点红烛听夜雨,壮年时游一叶扁舟听客雨,如今只能静坐屋檐前,滴滴点点,萧索凄凉。
昔时,科考后远赴成都府就任,山高路远屡屡遇到下雨天。路迢迢,夜宿雨,一场雨嘀嘀嗒嗒到如今,依旧不止。
……
散衙归府的裴少淮同样遇到了这场暮春黄昏雨。
他本还怔怔想着,要如何跟时月讲离京外任这件事,结果马车猛晃了一下,而后微斜,停了下来。
“长帆,出了什么事?”
长帆下车查看后,应道:“少老爷,车轱辘撵了大石,后轮断了两根木辐。”又问道,“少老爷,要不您到前边茶楼里喝盏茶,我回府上换辆马车来接您。”
裴少淮身旁又把竹伞,他看车外雨滴不大,忽来兴致,说道:“不必了,不到半里路,我下车走走便是了。”
言罢,撑着竹伞便下来了。
长街青砖雨生苔,灰蒙蒙的暮色中,裴少淮撑着伞,步履不紧不慢,两侧民居的炊烟伴着春风细雨,一同向他袭来。
官袍宽大,雨点打湿了他的衣袖,下沿亦沾湿了一大片,望着前面雾蒙蒙的一片,裴少淮却顿感豁达。即便入夜昏昏、细雨蒙蒙,他却不会为此失了家的方向,每一步皆是归去。
虽手无竹杖,身无蓑衣,但他想到了东坡先生的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正如裴珏所言那般,裴少淮知晓有些事确实很难,然,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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