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给裴少淮赐些物件, 确实不易。
底下众臣子低声讨论了一圈,也未能提出个所以然来。若说赐服,裴少淮成婚之时, 皇帝已赐麒麟袍;若说升官, 裴少淮即将外任正五品知州,已连升两阶,圣眷不宜过盛;若说封侯进爵,开海之事未成,由伯爵晋升侯爵为时尚早。
至于赏官庄田亩、金银绸缎,赐臣宴席, 又非皇帝秉性。
而且,皇帝有意赏赐,想如何赏便如何赏,哪有叫臣子们在底下团团商讨的。经皇帝这么一“闹”, 方才辩驳时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得以缓和。
裴少淮主动上前道:“居上克明, 为下克忠,臣子之志缘于君主之明,微臣不敢居功, 更不敢图赏。”
“诶,朕既已开口, 岂有收回之理?”皇帝笑呵呵言道,心中似乎早有打算,继续说道,“朕要赐你尚方剑, 裴爱卿执剑南下, 为我大庆开海。”又命兵部即日起, 开始锻造尚方剑。
武官立大功,当赐骏马宝刀;文官当重任,则赐尚方剑。
裴少淮执剑南下,臣子在外,可便宜行事,意义非凡。
众臣子齐声道:“陛下英明。”无人反对。
裴少淮怔怔中回过神来,领赏道:“微臣叩谢隆恩,当不辱使命。”
廷议结束,皇帝留下内阁大臣商议要事,其他人依次散去。
……
兵部陈尚书候在乾清宫外,一直等到张令义从御书房中出来,两人相伴而行。他们同出于兵部,相识多年,关系很是不错。
“老陈啊,不是我说你,你也该收一收这暴躁脾气,好好反省反省。”张令义说道,“我早跟你说过,这个小小的给事中与其他年轻人不一样,他见识广博,且精悉兵家之道,不是鲁莽之流。”
谁料陈尚书直接反怼回去,道:“该反省的,难道不应该是张阁老自己吗?”
“我有什么好反省的?”
陈尚书停下步子,语气硬梆梆的,他问张令义:“你是他的座师,与他颇有一番渊源,明知这样一个好苗子,却没把他留在兵部里……就这还不够张阁老反省的?”
这回轮到张令义讪讪了,只好喃喃应道:“先让他磨砺一番,往后机会还多……还多。”只是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不信。
陈尚书长叹了一口气,遗憾道:“大的这个是没门路,指望不上了。”惋惜之余,又道,“所幸,小的这个还可以谋算谋算。”
通过今日廷议,陈尚书看上裴少津了,想把裴少津要到兵部来。
这正是他候在殿外、守着张令义出来的原由。
却见张令义讪讪之态更甚,有些支支吾吾,陈尚书顿时感到情况不妙,侧着头冷脸问道:“小的这个也指望不上了?谁这么快的手脚?”
“哎呀——”陈尚书跺跺脚,责问道,“你怎么不拦着些?”
“皇上‘动的手脚’,我怎么拦?”张令义说道。若是要怪,只能怪兄弟二人太过烁人眼目了。
他告诉陈功达,就在他从御书房出来之前,皇上刚打定主意,准备赐裴少津兵科给事中一职。
“你且消消气,总归兵部和兵科只差一个字。”
陈尚书:“……”他更是生气了。
……
散衙之后,兄弟二人同乘一架马车归府。
“津弟今日感觉如何?”裴少淮问道。
“神清气爽、心满意足。”裴少津笑应道,“往日所见所学所写,终于不再是一篇篇纸上文章,可以化作一股力气,原来是这样舒畅的一件事情。”
他在一场廷议中,实现了从“写文章”迈向“做事情”,这是许多刚入仕的官员数年也未能达成的。
裴少津又道:“弟弟也从大哥身上学到了许多,原来言语轻出于口,想要实现却是千难万阻,要处处为谋。”
正巧马车登坡,速度缓了许多,裴少淮借此应道:“若是自甘堕落,自然无人相阻拦,东风流水皆随你而去。可若是心有所想、想有所成,则如拾级而上、逆水行舟、顶风而起,总是会有不容易的。”
“大哥说得极是。”裴少津道,“我想明白自己要在朝廷里做些什么事了。”
“什么事?”
“稳大庆四疆,助兄长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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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已谋沧海之博,他便谋陆疆之固,等到沧海开源之时,便也是疆土开拓之时,相辅相成。
……
……
寒冬腊月,雪窖冰天。
竹姐儿的棉织造坊已初见成效,今年收回的棉铃,数十倍于去年,各地的织造坊从初秋一直忙碌到腊月,一直没有停歇,许多农妇以此为业。
锦昌侯府那边,英姐儿的“安卿堂”医馆开张数月,在京都城里亦略微有了些名气。
安卿堂专为妇人看病,除了英姐儿外,还有两位从宫中出来的官嬷嬷和一位出身医学世家的中年妇人,皆是医馆里听诊的女大夫。另外又收有女学徒若干,跟学医术药理,平日负责协助大夫看病、抓药煎药、照料病患等杂事。
安卿堂宽敞明亮,药材一应俱全,不输京都城内的其他大医馆。
不过,这“名声”是有好有坏,被求医的妇人们所赞誉,亦受了不少的诟病。英姐儿早料到会如此,听之不闻,视之不见,诟病、怀疑的话数来数去不外乎那几样——“便是略识药理,妇人岂可抛头露面,做此等三教九流之事”、“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女子本就血气不足、污秽难医,岂是她们这些半吊子能医治的”、“医术为正,巫术为邪,不知她用的是医术还是巫术”……
诟病安卿堂的,不是平头百姓,而是部分同行的攻讦,还有大门大户贵妇们的指指点点。
有锦昌侯府、景川伯爵府为英姐儿撑腰,这些闲言碎语并不敢太过放肆。
医馆就这么开了下来。
这个世道里,男不入女不出,男女礼教大防,女子看病诸多避讳,不但隔帐把脉问诊,有些禁忌还不能吐露。此等境况下,自然有不少妇人到安卿堂来求医。
英姐儿规定,出门给富贵人家看病,诊金不能低了——若是学医无利,后续岂有女子愿意跟学?
医者仁心,给平民百姓看病,不挣钱却不能不收钱——斗米养恩,担米养仇,医馆也须有规矩在。
这日,来安卿堂问诊的妇人尤其多一些,等悉数看完,夜幕已至。锦昌侯府的马车已到医馆门外,英姐儿净手后,准备打道回府。
此时,却见一个老妇人左右顾望地从对面小巷里走出来,用竹伞遮挡着,快步走进了医馆中。她身穿锦服,显然家境不错。
一进来便哭着央求英姐儿一定要救救她的女儿,说道:“满京都城的医馆都不肯替她看病,她的夫家也放弃了。”
全京都的医馆都不肯看诊,此事有些蹊跷,英姐儿问道:“令爱是何症状,为何无大夫肯收治?”
老妇人支支吾吾的,目光闪躲。
“你若不实说,请回罢。”
老妇人这才一五一十把情况说了出来,道:“我这丫头是贪玩了些,姑爷亦娇惯着她。她与姑爷成婚尚未满三月,在这个月初七日,出门去了……去了一趟山上,又入了神庙躲雨。”老妇人把脸别过去,道,“回来以后,没过几日肚子便肿胀了起来。”
纵是发生在亲女儿身上,话语中犹有羞耻之意。
英姐儿这才明白为何无人收治,老妇人又为何前来求“医”,她求的不是医,而是巫。
两位官嬷嬷向英姐儿摇头,叫她不要掺和这件事。
医籍当中,常写女子属阴,容易受邪祟侵袭,若是不小心梦与邪交、与鬼相通,则容易怀上“鬼胎”。譬如《傅青主女科校释》就写有“入神庙而兴云雨之思,或游山林而起交感之念,皆能召祟成胎”,又如《陈确集》里,提醒新婚少妇万万不可入庙游山,也不能参加街上集会,以免沾染邪气。
尤其是非初一、十五的时候。
通过老妇人的描述,她女儿的诸多症状皆与“召祟成胎”相吻合,各大医馆自然不愿意沾染此事。
一位官嬷嬷见英姐儿没有出声拒绝,赶紧上前低声劝说:“其他医馆都不敢接的病人,更何况是咱们安卿堂,娘子若是去了,只怕外头更是谣传安卿堂用巫术治人了……”
能治好“鬼胎”的,不是巫术是什么?
英姐儿思忖着、计较着,她心里计较的不只是一位病患而已,也不是一桩病例而已,而是世间医籍对妇人的描述,对妇人病患的偏见。
半晌,她问其他三位女大夫道:“三位既是妇人,也是医者。诸多医籍中写妇人性偏执、忿怒妒忌、月事不洁,甚至鬼祟凭附,这样虚妄无理的描述,你们也认可吗?腹中胀气,也许只是淋雨受了寒气,体内热气积淤,一副药便能救命的事,也要眼睁睁看着她不治而亡吗?”
又问:“若是无人站出来反驳,则往后的年年岁岁里,凡妇人患病,后人依旧将病因归结于妇人本身,依旧说妇人之病不易治,难十倍于男子。”
英姐儿当年沉迷于医理、药理,是因为苦口良药、药到病除,这些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精华是值得她痴迷的。
而不是一些偏见、虚妄的猜测和对女子的贬低。
英姐儿挎起自己的药箱,说道:“若是连我这样的身份,犹空有一份医者心而恐世道不容,踌躇难定,则还有何人敢迈出这一步?”
这是锦昌侯爷对她说的话,也是侯夫人对她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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