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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感觉, 就好似——他一个当夫子的, 反倒被两个小学童赶着往前走一般。
自然不好受。
横竖只是为了讨生活才干这活计,教谁不是教?倒不如另寻个人家,教几个资质普通的学生, 按部就班上课,图个心宽。
故此, 曹夫子选择向裴老爷子请辞。
这事被教书法的葛夫子知晓了, 不屑笑笑,揶揄道:“原是个图轻松的。”各干各的, 倒也不相妨。
曹夫子走后, 伯爵府短时日内,尚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淮津两兄弟只好先自行背书, 背完了《论语》,开始背《孟子》。
……
再说徐家那边,莲姐儿知道了妹妹回怼主母的事, 又气又懊恼。
她如今在徐家过得很好, 夫君考得了功名,婆母对她和善, 言归小子又机灵活泼。莲姐儿是发自内心感激林氏的。
她带着儿子,抽空回了一趟娘家,与林氏叙话,说兰姐儿自幼就不懂事,骄纵惯了,希望林氏不要与兰姐儿计较。
“她也没甚么错, 本就是我考虑得不周到,说出的话,叫她误会了。”林氏表现得并不介意,但又露出为难面色,细叹一声,道,“不过,兰姐儿结亲之事,往后我是不好再插手甚么了。”
儿女婚事,本应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氏说这话,已然表明了她的态度——兰姐儿的婚嫁,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这么多年来,林氏从未短过兰姐儿甚么,却换不得半点回馈,终究是让她寒了心。
林氏握着莲姐儿的手道:“莲儿,这么多年了,你是知晓我为人的,我绝无半点急着将她嫁出去的意思。兰姐儿的婚事,以后,恐怕还要劳烦你这个长姐多操操心,看看姑爷身边可有合适的同仁,帮着牵牵线……你也晓得,这个家里,兰姐儿最是听你的话,你看好的,必定不会差。”
莲姐儿垂眸,她听明白了继母的意思,也知道继母的为难,沉默了几息,才抬起眼,对林氏道:“我省得,叫母亲为难了。”
莲姐儿从朝露院出来以后,原本是要带着小言归去看看妹妹的,可心里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甩甩宽袖,干脆直接回了徐家。
可见其失望之意。
……
三月初八这日,裴家的戏楼扩建完毕,在门楼的后面,额外围了个戏园子,重新开张。
生意又涨了几分,自不必多述。
等戏楼生意稳定下来,有序运转,林氏总算抽出神来,小歇两日。这日,她对老太太提议道:“老祖宗,戏楼里雇了个新戏班子,不唱旧戏唱新戏,这几日唱的,正是眼下时兴的《紫钗记》,不若咱家一同去听听,跟着乐呵乐呵。”
林氏话一出,竹姐儿和英姐儿最先兴奋起来,毕竟年岁小一些,总是有些贪顽的。
几个跟着主子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掩不住喜色。
老太太乐呵呵地说道:“那就依你的意思,一同去解解闷儿。”
若只是想看戏,本是可以把戏班子叫到伯爵府来的,林氏却选择出去,一来是想叫大家瞧瞧新戏楼的气派,二来,戏楼里热闹非凡,取个氛围而尔。
林氏打趣道:“我叫人把最气派的那间坐堂留下来,今日,任凭是谁,花再多银两也抢不过咱们。”
府上小姐少爷们要一同出门看戏,事情不大,琐事不少,沈姨娘向老太太请命,主动退下准备去了。
兰姐儿这孤傲的性子,原是不愿意跟着一同去的,可听说唱的是《紫钗记》,讲得是才子佳人曲折凄美的爱情故事,扭扭捏捏之下,终还是选择一同去听戏。
入夜,戏楼灯笼一一挂亮,一派璀璨,戏班子的乐工最先入场,不时拉吹些小曲,听客们三三五五,陆续进场就坐,小二们穿梭其间,端茶倒水,招呼客人。
老太太带着一家,坐在最中央的包间里,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等着开戏。
随着乐工敲打的鼓点渐渐密集,几面大铜镜子聚光,戏台子亮堂起来,诸位戏子依次入场……好戏,开始了。
这《紫钗记》大抵讲得是[1],才子李益与霍小玉因紫玉钗互生情愫,李益金榜题名后,却被当朝太尉陷害,屡屡拆断二人情缘。有情人生了猜疑,相思病起……诸多波折之后,嫌疑冰释,重归于好。
李益后来的仕途亦步步顺遂。
戏台上唱到折柳阳关,灞桥践行时,全场无不动容,包厢内,裴家的一应女眷,个个都在暗暗抹眼泪,那兰姐儿更是哭得一个梨花带雨,好似自己就是那思君病深的霍小玉。
唯独裴少淮,兴致缺缺,不为所动,作为一个见识过后世百般文娱的人,他对才子佳人分分合合肝肠寸断这样的桥段,实在是抬不起太大兴趣。
裴少淮心中暗暗自嘲,自己一个还未动过情的,自然是不懂这些的。
支撑他看下去的,不过是戏子婉转的唱腔,精美的妆容,时缓时急的动作,还有讲究的服道。
他坐在英姐儿身旁,总隐隐感觉,有目光向这边投来,可四处望去,各个包间皆昏昏暗暗的,并看不见甚么。
只好作罢,心想,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一场戏罢,尚不过瘾,戏班子又唱了《临安别》[2],亦是叫人哭得凄凄切切。
……
等到散场,夜已深了,英姐儿、竹姐儿两个小姑娘仍兴奋着,你一句我一句探讨着戏里的情节。
下人们早备好了马车,等着主子们回来。
令裴少淮意想不到的是,入坐马车还能闹出幺蛾子来,只因有辆马车被裴老爷子先坐回去了,兰姐儿只能与他人同坐。又因上回英姐儿回怼了她,她怎么都不肯跟两位妹妹一同坐车。
最后只能是淮哥儿、津哥儿与她同坐了。
车厢内气氛有些尴尬,淮哥儿主动跟弟弟聊起来,问:“津弟,今晚看戏觉得如何?”
“尚可。”津哥儿说道,“唯独有一点,这两出戏讲的都是才子佳人,才子又都高中状元……若不是我读书,知道读书之难,恐怕会觉得读书是件易事,任谁都能轻而易举考状元呢。”
没想到津弟的角度还能这样刁钻,裴少淮解释道:“读书人写的戏本子,自然是向着读书人的。”
兄弟间的闲聊,却被兰姐儿嗤了一声,只闻她揶揄道:“你们两个才识得几个字,就敢这样夸夸其谈,换你们来写,能写出这样令人动容的戏本子吗?”
淮哥儿、津哥儿相视,憋住了笑,知晓这位二姐的脾气,都不再发话。
他们这辆马车走在最后头,车夫刚扬起马鞭,准备出发,却听见车外一阵呕吐声,哗啦啦声响。
撩开车帘一看,只见一个锦衣男子,周身狼狈,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正扶在戏楼墙角,吐得一塌糊涂。而后踉踉跄跄走了几步,靠着戏楼的柱子坐下了,不知是睡是醒。
兰姐儿掩住鼻子,面露鄙夷之色,正想放下车帘,又见那男子衣着不凡,怕出甚么岔子,想了想,还是吩咐车外的小二道:“去看看是哪家的小爷,怎么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
那小二在戏楼看门,很有眼力见儿,很快就回来了,禀道:“回二小姐的话,瞧着是司徒将军府上的二少爷。”又指了指长街尽头的贺相楼,道,“想来是在贺相楼又喝多了,一个人走过来的。”
小二恐怕也不是第一回遇见了。
兰姐儿快语,又问道:“就是前几年才从乡下领回来的那位?”
小二垂头,默声不语。
兰姐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道:“既然是司徒少爷,那便带进楼里先伺候着,再去将军府报一声,叫人把他接回去……这春日乍寒的,别叫在街上冻出病来。”
“是。”
兰姐儿放下车帘,马车缓缓起步,渐渐离戏楼远了。
裴少淮在马车里,也探头看了那位司徒公子,他并不认识。从兰姐儿的话里,这位烂醉如泥的司徒公子的身世,似乎也很有故事。
……
……
淮哥儿兄弟两人已经自学了数日,总这样,没有夫子教导读书习文,也不是办法。
裴老爷子这几日,相看了许多塾师夫子,都不甚满意。若是太过普通,怕辜负了两个孙子的天赋,可若想找个好的,又名师难求。
正当裴老爷子为难的时候,裴尚书的府上,差人前来传话。
说是翰林院有位老翰林荣退,被裴尚书留了下来,如今在尚书府设立书堂讲授课学,想到伯爵府的两位侄孙已到了蒙学年岁,不知有没有意愿前来尚书府读书。
这样气派的书堂,也就独独尚书府一份了。恐怕是关系非同一般,老翰林才会应下裴尚书的请求。
试想,一位满腹才学的老翰林,若想教书育人,多得是名家书院求请他来当山长,何须居于一小小的府邸书堂?
不过是他脸皮薄,临时起意,找了个由头罢了。
“无妨无妨,此事也不急着马上就定下来。”徐大人并不恼,对于裴秉元的性子,他还是知晓几分的,又道,“亲家不若再多考虑几日,甚么时候拿准主意了,让瞻儿知会我一声就行。”
这是给裴秉元留了回旋的余地。
徐大人走后,裴璞规劝儿子,道:“秉元,三年又三年,中了秋闱,还有春闱,有这时日蹉跎,不如进国子监辛苦三四年……出来后,品级虽低了一些,可也算正经走上官途了。”
国子监毕业,授官仅八品。
裴璞又道:“那中了进士的,倘若留不了京,也不过七品而已。”
老太太亦附和道:“徐大人一份好意,不好辜负了。”
依他们的意思,都想让裴秉元应下来,进国子监读书。
“父亲母亲知道的,孩儿并不是为这个。”裴秉元叹气,无奈道,“徐大人与我做亲家,已经官四品,秉盛、秉明两位堂弟进士出身,如今已调至兵部、工部任职,官六品,孩儿的那些同窗们,要么中举外任了,要么早早放下学业,承了家里的产业,唯独我,这么些年不管不顾一直考着……孩儿十六岁就是秀才了,如今年近四十,却要领着一个贡监的名额,入国子监进修,这叫孩儿如何应得下来?”
如何放得下脸面,又如何放得下执念——裴秉元始终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的。
大堂内,沉默着。
许久,裴老爷子才道:“都考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不够。”裴秉元情绪激动了许多,额上青筋冒了出来,道,“我宁可让别人骂我是头倔驴,也不愿别人叫我懦夫。”
见此情景,老太太出来打圆场道:“今日就到这里罢,回头再慢慢商议。”
……
夜里,失眠的不仅仅是裴秉元,还有小小少年裴少淮。
在原书中,本是没有徐大人替裴秉元争取贡监名额这一情节的。兴许是他的到来,让裴徐两家感情更加亲近,于是发生了这一幕。
身边的人,或是事,都在微妙地变化着……他将会面对越来越多的未知。
裴少淮初初踏上读书之道,父亲这样的事,对他的冲击很大,试想,若是换了自己,该如何选择呢?一边是寒窗苦读坚持了二三十年的荆棘路,前途未卜;一边是退而求其次的捷径,唾手可得。
他亦不知如何决断,无怪父亲会如此踌躇不定。
裴少淮心里唯想着,珍惜少年时光,再刻苦一些,把功夫做足了,才能尽量避免这样的两难境地。
……
此后又过了两三日,裴秉元或独自一人待在书房内,或对着院中落叶枯枝沉思,一直没有松口的意思。
老爷子、老太太皆叹气连连,儿子不肯他们又有甚么法子,只能如此了。
这日,曹夫子下堂之后,淮津兄弟如往日一般,主动留堂,先是口中念念有词,背记《论语》,等背得差不多了,再取来笔墨,将方才所背的,一一书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