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高专。
被连根拔起的薨星宫留下的深渊依旧无声而巨大,无论是在何处,都能或多或少窥见其状,闻见其声。那是风声穿透无底深渊发出的声音,混杂着残留的咒力残秽,令过来处理善后的术师后勤皆不由得毛骨悚然。
自从天元消失,神圣被剥夺意义后,这里便和诅咒无异。
“悟。”深渊一侧,仅剩下小半块看台的训练场,夜蛾正道停步在一旁,看着垂眼坐在上面,没什么表情的白发少年,缓声道,“总监部那边,还顺利吗?”
“算顺利”五条悟没抬头,只是回答说,“通缉令已经撤了。”
“这样就好。”夜蛾正道忽然坐了下来,双手按压在双膝上,背脊挺得笔直,“要谈谈吗?”
他没有去看身边人,连视线也未偏移半分,只是注视着前方被束缚在云层里的朝阳说。
夜蛾正道是个性子严厉的教导者,但这不代表他缺乏对学生的关怀,相反,他洞察分明,尤其是在经历了失去一个好学生后。
不,或许应该说是两个。
五条悟一时间没有吭声,夜蛾正道也并不催促。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残破的看台上,任由远处指挥遣调的忙碌声在耳畔不断拉锯。
直到——
“那场攻陷来的太过迅猛,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夜蛾正道忽然开口说,“高专里每一块地面都被铺天盖地的黑色流体占据,当时我带着一二年级在那间教室里开会,关于总监部发出的通缉会议。”
夜蛾正道抬手指了指方向,又继续道,“但她的能力成长得过于惊人无数的咒灵从那片黑海里出现,即便是白塔也非对手。”
短暂停顿间,夜蛾正道眼前犹自浮现出少女独身行走于黑海那股撼天动地的气势:“被咒灵吞下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还记得我在你们来到高专的第一堂课的时候和你们说过的一句话么术师不存在无悔的死亡。”夜蛾正道沉声说,“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对这句换深有体会。”
不甘学生的叛逃,不甘高专的陷落,不甘自己于师者的失责。
“杰的事我有责任,这件事亦然”夜蛾正道叹了口气,“在北海道醒过来的时候,我第一眼见到的人是灰原,还有星浆体。”
五条悟并未插话,只是静静听着。
夜蛾正道有些语顿,他难以描述自己当时的感觉。
两张年轻的、带着担忧与好奇的脸,让他一时间竟也难分自己的处境,究竟是生是死。
可若是活着,又怎么会见到已经死去的人?
“她的计划似乎从很早就开始了,一步一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过了好一阵,夜蛾正道才又说,“我难以评价她的所作所为,但若是我在她的位置,大抵远远不如她能做得那般完美。”
在他“死而复生”,回到总监部述职的时候,便在其他人嘴里听到关于少女的事。不够具体,甚至是泛泛几语,但却已经足够震撼人心。
一个安插于想要推翻世界,并且也的确掌握了其法的危险人物身边的咒术界卧底。
当夜蛾正道听到对方的这个说法时,震惊到甚至顾不上其他,直接出了声:“你说什么?”
“卧底。”那人看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还活着?”
“所以为什么?”夜蛾正道难得失了态,不住追问。
“那自然是对方想法设法保下你的。”那人撇了撇嘴,“这种活可没什么指标之类的,牺牲常有,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定,牺牲几个,十几个,甚至
数百个也是值得的。”
“牺牲”夜蛾正道有种不好的感觉,嗓子发涩,“那她人呢?”
“嘿,真有趣,你见过几个卧底还能活下来的?”那人说,“自然是殉职了。”
“殉职既然殉职,那总监部的通缉令为何不撤下?”夜蛾正道又问。
“撤下?你难不成要让其他人知道曾经有过这么大的威胁潜伏在人群里吗?天元消失这么严重的变故,自然是要有人来当责的。”那人朝他摆手,“啧,和你说不通,述职完成就走吧,最近总监部人事调动厉害,你可不要触了那位的霉头。”
五条悟听着夜蛾正道这般似是而非的话,没有接话,只是垂眸看着脚边残缺的看台,神色依旧很淡。
但这也仅仅只是表面罢了,在被垂下的碎发遮住的苍蓝眼底,少年人的情绪仿佛即将化为实质般,在不断积聚又散开,逐渐形成风暴。
“我不信任总监部,自然也不信任那样的说法。”半晌,五条悟抬起头,看向夜蛾正道,无比直白地说,“我会去找她,亲自问个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论是卧底还是殉职
五条悟都不觉得这会是她的答案。
将他封印,又以解封的为代价,让他答应在未来的某种可能下,保证一定会亲手杀了“她”,这其间一定有什么更不能为人所想象的缘故,才会让她提前准备好那份录音,在自己无法送达的情况下,让那个天与咒缚带给他。
想到这里,五条悟只觉得心脏似乎又有些发疼了,简直和那晚上听到她的要求时的疼痛相当。
作为咒术师,还是天赋挂的那一类,五条悟很少会感受到疼痛。但如今,她成了他的疼痛来源,只要稍稍一想,轻轻一触,就疼痛难忍。
呼吸变得紧了几分,五条悟下意识按压了下自己的生疼的心脏位置,视线移动,最后落到深渊的位置。
天元和薨星宫。
苍蓝的眼底倒映出远处的一抹不见底的深黑,五条悟的思绪从未如此清晰过。
能够容纳下薨星宫这样巨物的咒具绝对不存在,她一定会将薨星宫放置在什么地方,那个地方辽阔而隐秘,是绝佳的藏身地
下一秒,五条悟“唰”地起身,在夜蛾正道尚未开口之际,便骤然消失在了小半看台上。
“”
夜蛾正道只来得及看到少年在日光下反射光晕的一头银白。
那道光晕刺破弥漫在眼前的阴翳,让夜蛾正道的眼前变得有几分模糊。
“去找她么”
夜蛾正道没有去阻止,只是略一抬头。
面前的红日也正穿破云层,熠熠生辉。
仙台青叶区本町,5丁目4番。
夜色已然深沉,几道高矮不一的黑影站定在公寓稍远处,其中最为高挑的一抹抬头,定定看向楼层某处。
“夏油,快一点,别磨蹭。”金发女人收起逗弄枷场两姐妹的无聊姿态,起身看向他说,“待会要是被‘窗’监测到,我们就有麻烦了。”
“你该不会是忘了你家住层了吧?”
女人撇嘴,自从在盘星教址被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一通威胁后,剩下的几人便如同鸟群尽散,各自远飞。
她本来也是想走的,但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去哪儿,更何况还有两个拖油瓶一直追着她,索性她干脆就留了下来。
米格尔在提供情报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回了几内亚那种鬼地方,害得她连个打听情况的机会都没有。本来准备等个几天,人要是死了,看在曾经“家人”的面子上,她勉强去收个尸。
没想到这一等,她就等了近半个月的时间。
想到这里,女人的视线不由得落向扎着丸子头,一身黑衣的夏油杰。
这人回到盘星旧址的时候的表情,她该怎么形容呢
女人微微皱眉,半晌才勉强想出一个词。
空洞。
就好像身为人类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人身上抽离了一样,无悲无喜,反而令人觉得糟糕极了。
好在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对方又变回了她往日熟悉的样子。
尽肆尽意。
有点疯,但问题不大。
“夏油大人?”这时,正被她一左一右拉在手里的枷场姐妹突然挣开她的手,拉回她的思绪,小短腿急忙跑向面前人,扑上去小心翼翼问:“您是要回家了吗?”
两姐妹对“家”的印象都来自夏油杰。
所谓家人,便是要一直一直在一起,才会称之为家人。
她们害怕眼前的救赎者、唯一的“家人”会回归自己的“家”,将她们抛弃。
慌乱与恐惧让两姐妹不由自主地颤抖,甚至声音发哑,说不出话来。直到温热的手掌按压上她们的头顶,让两人一愣。
“放心吧。”声音从头顶轻轻落下来,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只是去确定一些事而已。”
“在这里乖乖等我好吗?”
两人闻言,松开了手,乖乖点头。
夏油杰这才对着一旁的女人微一颔首,转身从阴影里踏入光亮。
“叮咚~”
门铃声响,暖黄的灯光从敞开的门缝里透出。一切似曾相识,又让他感觉陌生。
“杰这么晚的时间”女人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惊讶,但很快,或许只是一秒的时间,便换成了温柔的笑意,“怎么了?露出这种表情,在学校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吗?”
哪怕他出现的时间点是在深夜,对方也全然不问一句地接纳了他的到来,毫无保留。
唇角崩成线,夏油杰看着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母亲,瞳孔缓缓浸透深紫,比之身后的夜色还要晦暗。
“我能进去吗?”良久,夏油杰说。
“当然了,你这是在说什么话呀!”
坐到沙发上,一切又开始重演。
身影在厨房里不断忙碌,不断关怀的话语飘了过来。唯一不同的是,没有高专电话,也没有记忆中的“背叛”。
“去洗个澡吧。”忽然间,柔软的衣物塞进手里,夏油杰感受到柔软,才慢慢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你看起来很累,杰。”
直到热水不断冲刷在身上,蒸汽弥漫眼前,夏油杰才犹自反映过来,盯着自己的手掌,没有情绪。
他是来做什么来着
湿透的黑发贴在脸颊上,带起一阵阵冰凉黏腻,夏油杰却没管,任由水滴沿路滑落,直到消失,留下小块水渍。
走进房间,夏油杰嗅到了一阵不属于自己的味道。
干燥的,没有丝毫水分的湿滑和令人不愉是日光的味道,赤红色的日光。
夏油杰知道这是谁留下的,但却并没有露出丝毫情绪,只是向后一倒,陷在床褥里,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呢喃了一句:“好温暖。”
真的,好温暖。
公寓下,金发女人接了一通电话。
“嗯,上去了。”她瞥了眼灯光亮起又暗下的屋子,随口道,“需要我跟上去吗?他现在状态看起来不太行。”
“看情况?”女人觉得这话稀奇,“回趟家还能有什么情况,你不觉得你有点变态吗?”
也不知道电话对面
的人说了什么,女人翻了个白眼,低声说:“拜托,我们可是诅咒师啊算了,出钱的是老大,我会注意情况”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收了声,快速一句“挂了”,便收起手机看向从公寓出来的人。
“呃,这么快?”女人下意识打量他。
“你在看什么?”夏油杰站定。
女人顿时有些尴尬,毕竟同时打几分工被发现是极不专业的表现,便只能试探说:“那个,你还好吗?家里人身体还不错吧?”
夏油杰闻言,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才扯起一抹笑:“你是在担心我再一次弑父杀母吗?”
再一次?
女人一愣,有些纳闷。
怎么这人还有两对父母的吗?
“只是道别而已。”没等她说话,夏油杰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情绪,说道,“之后不会再来了。”
他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也不会接受她留的退路。从走上这条名为“盘星教主”的路时,他便从未想过要回头。
对了好,错也罢,他都要走下去。
“那接下来要去哪儿?”女人问。
“去找一个人。”夏油杰忽然笑了下,说,“大概需要很长的时间,走很长的路”
但即便山高水长,他总是不缺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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