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卫国公要回来, 府里一早就热闹起来。
江晚芙也醒得颇早,匆匆用了早膳,就去了福安堂帮忙,用了午膳, 才听见屋外嬷嬷满含欣喜的声音, 撩了帘子进来道, “老夫人, 国公爷进城了。”
陆老夫人当即起身,带着女眷们出了福安堂, 去了前堂,在正门内的庭院中站着。往日紧紧合着的正门, 难得大开着, 屋里屋外洒扫得一尘不染,陆家男人们也早都到了。
在女眷之中, 江晚芙辈分最小, 自然而然站在最末。倒是陆则,女眷这头还讲辈分, 男人那边却更看重身份,陆二爷和陆三爷虽居长,却都避在一侧,让陆则站在首位。
陆则穿一身云白织金的圆领锦袍,发束金玉冠、腰系革带、佩青玉佩, 挂了鸦青荷包, 身形挺拔, 长身而立, 肩宽腰窄, 一张侧脸一如既往的清冷矜贵, 和二人独处时的样子,大相径庭。
江晚芙最近有些习惯了二人独处时的陆则,虽不爱笑,但待她却算得上温柔,乍一见外人面前的陆则,一时还有些不大习惯,觉得几分陌生。
倒是陆则,见女眷来了,便不着痕迹瞥了眼站在女眷最末的小娘子,见她裹着身带绒领的水红披风,才放心收回视线,朝袖中取了样物件,递给不远处立着的常宁。
因角度的问题,江晚芙没看清陆则手里拿的是什么,但也无需她猜,常宁很快过来了,将东西递给惠娘,惠娘很快上前一步,将东西送进了她手里。
是个铜制的小手炉,看着还有点眼熟。
她畏寒,京城的冬天又格外的冷,平日出门,手炉是一直随身带着的,立雪堂别的东西不说,手炉却有不下十几个,有小如鹅蛋大小,能塞进荷包,贴身携带的,也有如拳头大小,刚好拢在袖子里的,还有略大些,装了提手,恰好能拎在手里的,总之大大小小的不少。
大约是刚添了碳,手炉摸上去就很暖和,江晚芙两手合拢,团在掌心,一股热意散开,仿佛连周身那股逼人的寒冷,都随之散去了一样。
两人这番小动作,旁人自然没在意,也没站多久,就见正门外有了动静,马蹄声阵阵,伴随着一声吁,几匹骏马停在正门外,为首是一匹枣红的马,比一般的马高了不少,目光炯炯,威风凛凛。
一人从骏马身上,翻身而下,那人动作很快,且很熟练,重重落在地上。一身盔甲,从门外入,环视四周,视线似乎是顿了顿,很快走到陆老夫人跟前,双膝跪下,拱手,声音低沉而有力,他道,“儿请母安。”
说罢,长身一拜,叩首。
陆老夫人自然不舍得,忙上前扶儿子,连声道,“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起,快起来……”
陆勤缓缓起身,江晚芙此时才看清自家这位公爹的模样。
他生得很高大,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是武将。虽年逾四十,已是中年,面上却看不出半点疲态。大约是前半生的戎马生涯,令他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沉淀、深沉和气魄。
江晚芙之前一直觉得,陆则生得像婆母永嘉公主,尤其是眉眼,只是陆则不爱笑,但眼下见父子俩站在一处,才发觉,其实陆则更像卫国公,二人身上的那种气场,如出一辙。都不用开口,就看得出两人必然是父子。
难怪祖母不止一次说过,陆则是几个兄弟里,最像卫国公的。
就在江晚芙打量着自家这位公爹的功夫,陆勤的随从也进来了,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被吸引住了。
倒不是那随从有什么特别,而是他怀中抱着个小郎君,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的模样,不知是不是赶路累了,闭眼睡着,裹在一袭披风里。
这样的场合,一个三四岁的小郎君,足以让人联想到很多事情,庄氏赵氏几个,都不自觉将眼神
瞥向一侧的大嫂永嘉公主,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却见她依旧淡着一张脸,往日就明艳柔美的面颊,大约是被冷风吹得有些冷,反倒带了些血色,比之平日,更添几分生动。
陆老夫人倒是丝毫没怀疑,看了眼那小郎君,直接开口问,“老大,这孩子是?”
陆勤淡淡的视线,扫过那双沉静的眼,很快挪开,朝自家母亲道,“母亲可记得儿子身边的姚旭?”
陆老夫人颔首。
陆勤三言两语往下说,“此乃姚旭之子。他父阵亡,母也早逝,家中无人照料,本想放在宣同,找一人家代养。但这孩子受了惊吓,神智有些不清,找了几户人家,都养不到几日,索性就带回来了,再找大夫替他看看。”
陆老夫人一贯心善,先前有来投奔的亲戚,都一一留在府里安顿,后来出了林若柳那事,她有些冷心,但若有来投奔的,也都给些财物,不让人空手而归。眼下听这孩子身世这样可怜,不禁有些怜惜,“也是可怜孩子。”
说着,朝身边嬷嬷点点头,吩咐道,“抱下去吧,给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
嬷嬷忙上前,从随从手中接过那小郎君,匆忙带回福安堂去。
天寒地冻的,也没有非要在庭院里说话的必要,陆老夫人一发话,众人便都朝福安堂去了,至于陆勤的那些随从侍卫,自然有管事安排,都在外院住了下来。
说是许久未见,但其实卫国公和女眷之间,也没什么可说,关切了几句母亲陆老夫人的身子,又坐了会儿,便说要去书房谈事。
陆老夫人自然爽快答应了,道,“你们去忙正事吧。别误了晚膳的时辰。”
陆勤站起来,颔首应下,带着陆二爷兄弟俩个、陆则等兄弟几个,连最小的陆机都被喊上了,一并出了正厅的门。
他们这一走,屋子里倒是显得有些空落落的,陆老夫人瞧着倒是兴致很好,精神也不错,众人喝茶说话。江晚芙则抽空起身,跟陆老夫人说了声,出了正屋。
到了旁边的暖阁,就有管事嬷嬷进来。
接风宴的事宜,是她在负责,有些事情,管事嬷嬷拿不定主意,便要来寻她,江晚芙倒也心里有数,不急不缓回话,一一拿了主意,做了布置,末了道,“各位爷怕是要喝酒,叫膳房提前准备着醒酒的汤。”
管膳房的嬷嬷姓吴,也是头回和这新世子夫人打交道,本听旁人说世子夫人小门小户出身,还以为她未必扛得起这些事情,见了几回,才发现,这不是个好糊弄的主。膳房这地方,其实是最容易捞油水的,不说别的,光是油盐酱醋这些调料,多买点少买点,打眼那么一瞧,是绝对看不出的,到时候进了谁的兜,还能再叫他掏出来?
不说为了这点银子,值不值得费这个功夫,就说这个脸,也实在丢不起的。
先前管采买的管事,看世子夫人年轻,又没管过家,就来哭穷。结果这位世子夫人,人生得美,看上去柔柔弱弱,脾气好得不得了,却是个心里有数的主,三言两语点破了,吓得那管事直磕头。她见管事吓得直磕头,也不说话,只顾自己喝茶,末了才发了话,说就不追究了,下不为例,还给拨了一半的银子。
这一巴掌一颗甜枣的,哪里是个没手段的主噢……
吴嬷嬷亲眼见过,自然不敢再打那些糊弄的心思,认认真真做事,忙连声应下,“是,奴婢这就安排下去。”
江晚芙颔首,让惠娘送吴嬷嬷出去,才打算回正厅,一出门,就见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这天本就冷,一下起雪,冷风更是朝人骨头
缝里钻,别管穿得多厚实,这风就是有这个本事,简直无孔不入一样。
江晚芙摸了摸手炉,惠娘上前,替她拢了拢披风,道,“娘子,快回屋吧,别冻着了。”
江晚芙点点头
,迈过门槛,朝正厅的方向去。大约是下雪的缘故,庑廊上格外的安静,轻飘飘的雪落在树梢上,腊梅开得正好。
看到腊梅,她就想起前几日,陆则从外头回来,带了株腊梅,开得特别好,其实腊梅也不稀奇,但怎么说呢,一个对谁都冷冰冰的郎君,素日也不说什么甜言蜜语,忽然来这么一下,其实是很叫人心动的。
江晚芙正出神想着,走在庑廊下,忽的,被一阵嘈杂的声响弄得回过神,抬眼一看,就见不远处,几个仆妇正在追一个小孩儿。那小孩正是方才见过的,他虽瘦小,却像只猴子一样,很灵巧,一下子避开了那些仆妇的围堵,钻了出来。
仆妇们急得不行,四五个人追他一个,还是那小孩跌了一跤,才被一个仆妇眼疾手快按在地上,另几个仆妇也赶忙追上来,几人死死压着他。
小孩挣扎着,一张脸涨得通红,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仆妇推开。其中一个仆妇被推了个人仰马翻,气得重重一掌打在那小孩的背上。
江晚芙远远看着,皱眉上前,喝住那仆妇,“怎么回事?”
仆妇有点慌,忙解释道,“奴婢们打算给姚小郎君洗澡换衣,但他一直挣扎,还咬了奴婢们好几口,奴婢们一时不察,才叫他跑了出来。”说着,捋起袖子,手臂上果然有一个深深的牙印,几乎快见血了。
江晚芙才神色缓和下来,见那孩子还在拼命挣扎,脏污的面上,一双眼睛特别黑。她没多想,蹲下/身,取了帕子,伸手要替那孩子擦脸,一旁的仆妇忙道,“夫人小心,这孩子会咬人!”
江晚芙应了一声,试探性的伸出手,惠娘紧张看着,那小孩儿却没动,睁着双眼睛,盯着江晚芙看,看得很入迷。
江晚芙替他擦了擦脸,没敢太用力,怕弄疼了他,动作轻柔,脏污擦去,底下的皮肤,倒是意外的白,就是有几处红,大约是太冷了,冻得裂开了。
得涂药吧,江晚芙轻轻皱眉,很快舒展眉眼,柔声哄那孩子,“我叫她们放开你,你乖乖的,不要跑,好不好?天太冷了,屋里有炉子,很暖和。”
小孩儿像是没听懂,黝黑的眼睛,没一点波澜。江晚芙怕仆妇一松手,他就跑走了,这么冷的天,这么小的孩子,要是在外头冻个一晚上,说不定就没了。见他没反应,她也不敢叫仆妇松手,不厌其烦柔声继续商量。
小孩儿终于有了反应,却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一个黑袋子,抱在怀里。
江晚芙看了眼,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倒是仆妇见她盯着看,忙回话道,“奴婢们瞧过了,是些肉干和馒头,都发霉生虫了。姚小郎君也不让丢……”
江晚芙闻言,便指了个仆妇,吩咐道,“去膳房装一袋子馒头和肉干来,再捡四五样糕点,挑甜口的。”
仆妇忙应声下去,很快带着东西回来了。江晚芙接过来,将袋口打开,露出里头香软的馒头,摆在地上,缓缓推过去,“她们只是想给你洗澡,不是故意抢你的东西。这个给你,就当道歉,好不好?”说着,又指了指仆妇端着的糕点,“还有那个,你喜欢吃甜的吗?”
从那些馒头摆在面前起,小孩儿的视线,一下子从江晚芙身上移开了,盯着那馒头,又看了看江晚芙,缓缓伸手,捏住那装馒头的袋子。
江晚芙松了口气,看来这孩子是听得懂她的话,只是不会说话而已,她朝仆妇道,“松开吧。”
仆妇迟疑着,缓缓放开了手。
小孩儿从地上爬起来,怀里抱着两袋子馒头肉干,紧紧揣在怀里。仆妇们见他老实了,都松了口气,想赶紧带他回屋,省得他又惹事,但她们一靠近,那孩子便谨慎瞪着她们,见她们走近,看了眼空荡荡的院子,一副想要逃跑的样子,又看了看站着的江晚芙,忽的一下子躲到了江晚芙的背后。
江晚芙也被弄得一愣,一只脏兮兮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袖子,瘦得骨头都支棱着,实在可怜。她想了想,索性道,“带路吧,我送他回屋。”
仆妇忙在前引路,江晚芙试探性牵了小孩儿的手,小孩没什么反应,注意力都在那一兜子的馒头上,她便牵着他,进了屋子,又抱他上了榻。
仆妇也觉得奇了,刚刚在她们手里,跟小狼崽子似的小东西,在世子夫人身边,乖得跟绵羊似的,就是身上脏得厉害。
江晚芙倒是猜到了点,朝仆妇道,“这孩子不是听不懂你们的话,你们要好好同他说,不要凶他,也不要觉得他听不懂,就懒得说。伺候得仔细点,上心些。还有,这孩子护食,要是哄不住,就给他些吃的。”
仆妇忙点头应了,上前想抱小孩去洗漱。
小孩皱着眉,紧紧抱着两兜子馒头和肉干,不肯撒手,一边紧紧攥着江晚芙的袖子,警惕看着仆妇。
江晚芙只好开口,“我替你看着,好不好?等你出来,再还给你。”
小孩起初没反应,江晚芙又耐心重复了几遍,小孩才松开那两兜子馒头肉干,缓缓交到江晚芙手里,被那仆妇抱着进屋洗澡了。
等人走了,惠娘才开口,“这孩子看着真是遭罪。”
江晚芙也叹了口气,一般小孩子护食,都是碰到喜欢吃的,才不肯撒手,但这小孩抱着一袋子发霉的馒头和生虫的肉干当宝贝,看着太心酸了,不知道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按说在军队里,应该不会过得很差才是?
江晚芙想不明白其中缘由,索性也不想了,叫仆妇把那一兜子发霉生虫的馒头肉干丢了,换了一袋子新鲜能吃的来,又原样放了回去。
坐了会儿,仆妇就抱着小孩出来了,换了身云白的小袍子,脸也洗干净了,看上去倒是个俊俏的小郎君。近看之下,才发现,这孩子的母亲估计不是汉族人,鼻梁很高,头发有点卷。
小孩被抱回榻上,第一时间去检查自己的袋子,发现馒头和肉干都在,才又藏进被子里,回到江晚芙身边,拉着她的袖子。
江晚芙也觉得奇怪,这孩子怎么这么粘她?但又不忍心丢下不管,便哄他躺下,大概是折腾了这么久,也实在累了,小孩很快睡着了,只手还紧紧攥着她的袖子。
江晚芙看他睡着了,本想把袖子扯出来,结果用了三四分力,居然纹丝不动,惠娘想上来帮忙,江晚芙没让,叫仆妇拿了剪子来,铰了那一截袖子,反正衣裳都弄脏了,本来也要回去换的,别折腾来折腾去,再把人弄醒了,那就不好哄了。
吩咐仆妇照看好孩子,江晚芙便带着惠娘,回了趟立雪堂,匆匆换了身衣裳,回到福安堂的时候,离接风宴还有小半个时辰。
坐了会儿,陆家男人们就从书房过来了,仆妇进出上菜送酒,人虽然不算多,但宴上也算热闹,陆二爷拉着兄弟侄儿们喝酒,灌醉了几个,自己也醉得不轻。
仆妇们送了醒酒的汤进来,陆家男人们都喝了一碗,卫国公发了话,众人才散去。
别人走了,江晚芙自是不能立即就走了,看着仆妇们把一切收拾妥当了,又吩咐吴嬷嬷,“夜里多安排几个人守夜,热水多备些。醒酒汤也备着……”
一番吩咐,吴嬷嬷俱应下,惠娘给了赏钱,吴嬷嬷接过去,只觉得手里沉甸
甸,不自觉咧嘴笑了,又是一番好听话,才退了下去。
见都安排好了,江晚芙才出了正厅,刚踏出去,就在庑廊下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则。
雪还没停,天黑了,庑廊下的灯笼也点着,照在地面的积雪上,犹如覆了一层温柔的光,冰冷的雪,像一床棉被似的。
江晚芙走过去,陆则正靠着立柱,听见动静后,睁开眼睛,见小娘子裹着绯红的披风
,一双明润的眼睛望着他,眉眼含笑。仿佛周身的冷风,都一下子柔和了下来。
陆则伸手,将人拉过来,低声问,“好了?”
江晚芙点头,见四下无人,连惠娘都避开了,便难得在外主动了一回,抱住陆则的脖子,软声道,“不是让你先回去的吗,天这么冷……”
陆则亲亲小娘子的侧脸,心里难得很平静。他最近实在很忙,自从那个梦之后,他对权势的渴望,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他从没觉得权势这么重要,也或许他本来就是个极具野心的人,那些事、那些阴谋诡计、那些手段,他用得得心应手。
他轻轻“嗯”了一声,淡淡道,“想等你……”
江晚芙听得面红耳赤,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倒是陆则,面不改色,亲了她一会儿,便松开她,牵着她的手,温声道,“回去吧。”
二人踩过绵软的雪地,脚底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响。雪还在不停的下着,入夜的国公府,也彻底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