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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进了屋, 气氛倒没有太紧张。
主要是陆勤对自己这个儿子,实在太过了解,他先前虽表现得一副震怒模样, 但真要说起来,他当年娶永嘉的时候, 手段也不比陆则温和到哪里去。
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陆则要是真没用到,连自己瞧上的小娘子, 都娶不到家里, 那他这些年对他的严苛教导,才算是付诸东流, 白费力气了。
想起这逆子用的手段, 瞒天过海、一环接一环、名正言顺, 算计起人来, 连爹妈老太太都一并算计进去,胆子不小, 本事也不小, 倒真是他的种。
想归这么想, 陆勤自然不会张口来句“不愧是老子的儿子”之类的话, 扫了眼被儿子摆在桌上的长鞭, 没什么好脸色, “你倒是识趣, 知道自己逃不了一顿打。我为什么替你兄长定江氏,你难道一点都不明白?”
当年江氏的母亲徐氏, 养在卫国公府上, 他对徐氏印象不深, 只隐约记得她似乎十分规矩, 见了他们兄弟,从来都只行礼避开。老太太生他时,伤了身子,便也没给他生个什么姐姐妹妹,几个姨娘也都生的是儿子,家里四兄弟,站出来倒是威风,就是儿子不如女儿贴心,徐氏一来,性情温顺规矩,老太太便很喜欢徐氏,等她出嫁的时候,还掏了自己的私房,补贴了些嫁妆,徐氏出嫁不久,就随夫外调去了苏州,离得远了,见面的机会少了,自然生疏了些,但每逢年节,徐氏都会寄节礼过来,孝敬老太太。
那时他去苏州办差,因着徐氏的关系,他就住在江家,那时江氏还是个年幼的小娘子,梳着花苞头,戴着珠红的绢花,一张小圆脸,也不怕生,见着谁都笑,他在江家住了一段日子,还抱过她。
幼时的江氏,的确生得很可爱,且人也机灵乖巧,再加上江家人,尤其是那位睿智和善的老夫人,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当时便生出了给长子定下婚约的念头。
一来,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不会很差,又生得一副美人胚子,长大应当也不错,不算辱没了长子。且有徐氏在,母亲想必也容易接受一些。二来,他终究存有私心,长子不必娶个身份相当的名门贵女,更不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岳家。
就这样,离开苏州之前,他和江家老夫人说定了亲事,回到府里,老太太听了,自然不乐意,好歹是亲孙子,但那时他祖父去了,府里早就是他当家做主,不比之前了,老太太虽然不高兴,但到底还是松了口,只说。
“眼下是你当家做主,我也管不住你,你当爹的,偏心到这个地步,以后孩子埋怨你,你别后悔就行。你既然许了婚事,我就不说什么,只一句,定亲的事情,等江家那小娘子及笄,我接来府里看看,教一教规矩再说。”
陆勤自然答应了,老太太是个心软的,又有徐氏的情分在前,等真把人接过来了,养在膝下,过不了多久,就有感情了。
想起旧事,陆勤接着朝下道,“你一生下来,我就替你请封了世子之位。你的兄弟,除了你之外,个个都只学文,不沾军务,这其中固然有你二叔、三叔一番爱子之心,但他们何尝不是在表明态度。你是继承我衣钵、继承陆家军,唯一的人选,是日后的陆家族长、卫国公。还有你兄长,他在那鸿胪寺,一待就是四五年,我都不曾替他开口换个地方,你当真觉得,以你兄长的才学,只配待在鸿胪寺吗?”
陆则的确是他唯一的嫡子,世子之位给他,无可指摘。但这不代表,陆家所有族人,都能心甘情愿接受一个身上流着刘皇室的血的族长。尤其是在皇室,明里暗里想要打压卫国公府,却碍于种种情况,不敢明目张胆,只敢作些小动作的时候。
远的且不说,就
说宣帝即位后,就借内阁之口,有意改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名义
上,他仍是都督同知,统领五军都督府,但实际上,一旦改设,权力一分为五,必然削弱卫国公府的权力。
虽后来因边关失守,最终没能推行,但皇室抑制武将之心,昭然若揭。当初跟着先帝打天下的四大功臣,如今也就只剩下他们陆家,还维持着以往的荣光。
于公,忠君爱国,实属应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只是削弱权力。但陆勤作为武将,镇守九边重镇多年,再清楚不过,蒙古势力野心勃勃,一直拉拢北方各部,瓦剌表面上与大梁保持友好的局面,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一旦出了岔子,让蒙古骑兵趁虚而入,中原大地,面临的将是生灵涂炭的局面。更何况,还有那些蛰伏的藩王。文官怎么斗,都不影响大局,但武将一旦分权内斗,结果将是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
百年来,陆家因镇守边关,受百姓爱戴,甚至在宣同各府,百姓只知陆家,不知皇室,他不可能毁了祖宗百年基业,不可能让大梁百姓,无端承受战乱。
于私,陆家一族,但凡嫡出,几乎没有善终,马革裹尸,真的不是一句空话,多少先祖,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一代代延续至今。自陆勤年幼起,他亲眼所见,他的叔叔、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一个个都死在边关,就连陆勤自己,也不能保证,每一次都能平安回来。陆家对得起刘皇室,说句大不敬的话,没有陆家,刘家凭什么稳坐江山,所以,他们为什么要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先帝下嫁永嘉,为的就是夺权。永嘉一旦生下儿子,那就是他的嫡子,是日后的世子,一个亲近皇室的世子,一个亲近皇室的卫国公,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陆家族人心知肚明。
他没办法保证,没办法让所有人相信,他陆勤的儿子,他会悉心教导,绝不会倒戈皇室,不会出卖陆家,他担得起陆家军,所以有了陆致的出生。
他需要一个庶子,和刘皇室没有血缘关系的庶子,来安祖父的心,来安族人的心。在父亲的安排下,母亲为他选了七八个身家清白的婢子,他在一众人里,选了其貌不扬、最没有威胁的夏姨娘,她没有拿得出手的娘家,甚至唯一的亲人兄长,是个赌徒,他着人替她那个兄长还了债,然后纳了她。
唯一在他安排之外的,大约是庶子成了庶长子。
陆勤扪心自问,他这一辈子,忠君报国,对得起陆家祖宗,对得起大梁百姓,对得起他唯一的妻子,唯独对夏姨娘母子,始终留有一分愧疚。即便他能保证母子二人衣食无忧,但也只是衣食无忧罢了。
陆则抢走江氏,的确是长子技不如人,但长子仁厚天真至此,却是他一手造就,他既骄傲于嫡子的出色果敢,又不免对长子更加愧疚。但他再愧疚,也要逼得长子毫无怨言。
难怪当年母亲说,他实在偏心过了头……
陆勤沉默不语,陆则也不作声,拿过桌上摆着的长鞭,直直跪了下去,双手捧着长鞭,高举过头,定声道,“请父亲责罚。”
陆勤垂下眼,看着直挺挺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他实在是最像他的儿子,固执强势的性格,战场上无所畏惧的勇猛,他似乎没有学到他母亲的温和,全然继承了他的性情。
陆勤沉默了片刻,拿过那条长鞭,丢在桌上,沉声道,“明日起,刑部散值,便去祠堂。我不着人看管,你自己跪足七晚。”
陆则垂下眼,颔首应,“是。”
“起来吧,此事到此为止。”
陆则起身,父子二人又就蒙古和藩王的情况,讨论了片刻,陆则今年虽没去宣同,但他对宣同各府的事情,也
算得上了若指掌,尤其是蒙古各部,这是卫国公府世子必须学的。
说罢蒙古,陆勤提起瓦剌,道,“瓦剌那位大汗,年纪到底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底
下几个儿子,斗得急赤白脸,怕是太平不了多久了。”
陆则沉吟片刻,“森檀儿子虽多,但真正拿得出手,只有长子额图斯、六子达瓦齐、十二子阿玉奇、十九子敦多。森檀有意效仿中原,对长子颇为看重,之前来梁的,就是额图斯。至于六子、十二子、十九子,其母都是瓦剌大族,瓦剌不比中原,虽森檀受中原文化影响,看重长子,但其他几个兄弟未必服额图斯。只是,他们若真的斗起来,对我们不一定是好事。”
陆勤点头,“不错,其实谁继承汗位,对大梁来说,没有什么差别,但瓦剌大乱,先前的和亲,就成一张废纸。还有蒙古,蒙古和瓦剌同属一系,若从中拉拢,也未必毫无用处,瓦剌的浑水,已经够乱了。此事我会写折子递给陛下,建议大梁派使臣去瓦剌,你若进宫,也可提一提此事。”
陆则颔首应下,父子二人又提起京城诸事,正说到兴起之时,听得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陆勤抬声叫人进来,“何事?”
嬷嬷是跟着永嘉公主从宫里出来的,资历不浅,但对着卫国公,倒是很有些畏惧,不敢造次,恭敬道,“公主道,您难得回来,她想留大爷和世子在明嘉堂用膳,不知国公爷这边可谈好了?”
陆勤点点头,“大郎方才先走了,你叫个人,去趟明思堂。我们就过去。”
嬷嬷恭敬应下,见陆勤没什么吩咐,便退了下去。
嬷嬷一走,陆勤也没了说话的兴致,边起身边道,“走吧,别叫你母亲久等。”
陆则起身跟上,父子还没出门,陆勤步子一顿,忽的咳了一声,“你跪祠堂一事,别叫你母亲知晓。还有你媳妇儿,也看着些,别让她去你母亲跟前哭。身为男子,若连妻子都管不住,实在很没本事。”
陆则扫了眼自家父亲高大的背影,倒没戳穿,只言简意赅道,“是。”
陆勤若无其事,继续朝外走,手背在身后,脚下步子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