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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芙睁开眼睛,入目是床榻顶的缁色薄纱帐子,绣着长寿寓意的万年青纹,看着陌生的帐子,她怔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刚刚发生的事情。
早上起来,她便觉得身上没力气,本来以为不要紧,但大抵是咋暖还寒的,受了刺激,再加上一整日忙着待客,没得空休息,病情便加重了,竟是不省人事晕了过去。
她刚把事情理顺,就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在说话,声音压得很轻,像是刻意的,她也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片刻,那说话声就没了。
刚想张嘴喊惠娘,就看见内室的门被推开,陆则走了进来。
他还穿着绯红官袍,像是刚下衙门就过来了,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两人四目相对,陆则疾步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很自然地伸手去握她摆在边上的右手,俯身替她理了理额边汗湿的鬓发,声音很温和,“醒了?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
说着,就叫了惠娘的名字,让她去膳房取些吃食过来。
江晚芙有点躺不住,摇头回了话,就要坐起来。陆则倒没阻拦,伸手取了靠枕,垫在她的身后,等她调整好坐姿,才重新握住她的手。
“夫君,祖母她们呢?”江晚芙还惦记着待客的事情。自己当着客人的面晕过去,怕是把姨奶和郑家表妹吓坏了。
陆则轻声道,“她们在堂屋。”
说话间,惠娘敲了敲门,端了吃食进来,是碗牛乳莲子羹,一股子奶的甜香。陆则伸手接过去,拿勺子舀了喂她。江晚芙有点不适应,她感觉自己也没病得连碗都端不住了,看着到唇边的勺子,停顿了一下,就听陆则开了口,“不喜欢?”
都不用陆则吩咐,惠娘就迫不及待开了口,道,“夫人想吃点什么?奴婢让膳房大师傅做?”说完,双目紧张地盯着她,像是生怕错过她的话一样。
江晚芙被两人这般紧盯着,都不好意思开口,摇摇头,“这个就好。”
惠娘听了这话,才放心出去了。
陆则继续喂她,莲子羹熬得很软,沙沙的,舌尖一抿就化开了,还有股子浓郁的奶香味。但江晚芙实在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张嘴的动作就慢下来了。
陆则自然察觉到了,吹了吹勺子里的牛乳,抬眸温和地看着她,像哄自家闺女似的,声音也很柔和,“再喝几口?前几日就吃得不多,我也没经过这些,还当你是苦夏。以后便是有身子的人了,一人吃两人用的,不能受饿。也不知你害不害喜,还是要叫郑川来给你看看……”
陆则还在继续说着话,江晚芙却傻住了,惊讶地愣了好半晌,拉着男人的袖子,“我……我有身子?”
陆则看她这幅惊讶地瞪着眼的样子,觉得实在可爱,他比小娘子年长几岁,她又还叫他那么久的表哥,他有时看她,总觉得她还小,也不想祖母和母亲为了子嗣的事催她,还特意去跟祖母和母亲说。现下她有了他们的孩子,他不知道怎么的,也没觉得她长大多少,还是要他疼着护着的。
陆则将碗放到一旁的高架长几上,把她抱过来,坐在他膝上,手护着她的后腰。
江晚芙还愣着,也乖乖让他抱,回过神后,抬起头,有点不敢相信,确认似的又问了遍,“我真的有了?”
她是盼着有孩子,但盼归盼,真的有了的时候,她有点不敢信了。
陆则心里无奈,嘴上肯定道,“嗯,吴别山刚走,要么我把他喊回来,你亲自问?”
这大热天,江晚芙当然不可能去折腾个老大夫,吴别山可都一把年纪了。但陆则都这么说了,怔愣过后,江晚芙便也慢慢接受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眨
眨眼,心里的欢喜,便如井水喷涌似的,涌了上来。
陆则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喜和惊讶之情,也是不遑多让,没比小娘子冷静多少,但过了这么久,总还是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自若。此时也是,他不急不躁地将人搂进怀里,轻轻摸着江晚芙的后背,等着她从惊喜的情绪中缓过来。
江晚芙将头埋在男人胸膛,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后背被一下下摸着,也很舒服。过了会儿,她才从他怀中抬起头,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被他这样抱着,便很舒服,也很安心。
倒是陆则,看她缓过来了,才道,“你身边只一个惠娘,那几个丫鬟自己都没生养过,难免伺候得不好。我跟祖母求了几个嬷嬷,都是老手,你带在身边。还有中馈的事,我跟祖母商量过了,本来想请二婶帮忙,但祖母没点头,说她来管,你一贯孝顺,肯定也不肯丢给祖母。我把严先生给你——”
江晚芙听得哭笑不得,忙道,“严先生是跟着你做大事的,怎么好叫他来管后宅的事情?就是你舍得放人,我也不敢拿这些事去麻烦严先生的,这不是大材小用麽。”她怕陆则打定主意,非要把幕僚丢给她当管事用,又道,“且严先生虽才学过人,但后宅这些事,他未必擅长的,还是不要了。”
她感觉陆则有点关心则乱了。
其实怀孕虽是大事,但其实也就头三个月和最后生产时候格外要紧,其他时候只需小心些就好了,实在没必要什么都不做。像别的府里,主母有孕,也照样做事的。
陆则听了,倒也想了想,也觉得严淮未必干得好这些,他一时没想到这一点,就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江晚芙怕他又出别的主意,忙点头道,“再说也不是刚接手的时候,忙得不得了,现下都理顺了,只要不遇到祭祖这样的大事,平素事情都有手下人在做,我也只拿拿主意罢了。”说着,保证道,“我知道自己有孕,定然不会跟以前那样事事亲力亲为的,我还是知道轻重的。夫君,你放心好不好?”
陆则低头,看江晚芙从他怀中仰脸看他,他其实也知道,虽他看阿芙,总觉得她年纪小,要他时时护着,但实则在府里人看,在祖母眼里,她已经是个很靠谱的宗妇了,实在不必他这般小心。但他好像就是放不下心,刚刚小娘子还睡着,他出去叫了惠娘过来问话,恨不得把她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问得一清二楚。
良久,陆则松了口,“好。”顿了顿,又道,“你叫我放心,可你自己也要上心着,像今日,惠娘说你在暖阁的时候,就不大舒服了,连话也不怎么说,却还强撑着。阿芙,你要知道,没什么比你的身子更重要……”
哪怕孩子也没有。
江晚芙赶忙点头,她也晓得自己今日是做得不对。其实她不舒服,跟祖母说一声就好了,祖母肯定不会留她的,只是她觉得自己一贯身体好,没太当回事,觉得能扛过去。
但陆则为了这事要训她,她也是认的。
“我下次肯定不会了,我保证。”江晚芙认认真真地道,看陆则神色缓和下来,不像刚才那么严肃,才抿唇笑了一下,小声地道,“夫君,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陆则想了想,道,“男孩女孩,都很好,我都喜欢。”他知道她有孕起,有惊讶有惊喜,但没想过她腹中孩子是男是女,现下她问他,他也分不出更喜欢哪个。
若是女孩,生得像她,甜甜唤他爹爹,他想着便觉得心软。但若是个男孩,他教他习武念书,教他护着她,也很好。不管哪一种,都觉得很好。
前世,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那个还没出生就没了的孩子,他当时没能看见它出生,却一直有种强烈的直觉,那是个
小小的女孩儿。
但现下阿芙腹中这个,他却没这种直觉,所以,大抵是男孩的可能性更大吧……
江晚芙听了,眉眼柔和地笑了,道,“我也是。”
不过她虽这么说,但心里却觉得,她怀的可能是个女孩儿,她还记得自己那时候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小姑娘,圆圆的小脸,看到她就跑开了,她还急急忙忙去追她。说不定这就是胎梦了……
两人抱着说了会儿话,又商量着等孩子出生了,要拾掇一个专门的房间,还有要提前找好乳母等等之类琐碎的杂事。
陆则在外也是正二品的大官,平素处理的都是朝中大事,但他听阿芙说这些,一点也不觉得烦,静静地听着,还时不时说几句自己的看法。
说过话,江晚芙便还是打算去堂屋露个脸,虽说祖母疼惜她,让她留在这里歇息,但她吃了药,身上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了,姨奶是正经亲戚,她还是过去一趟好。
陆则倒没不答应,陪着她一起过去。夫妻俩到了堂屋,丫鬟进去传话,不多时,就撩起帘子请他们进去了。
陆老夫人看他们过来,招手喊阿芙到自己身边,仔细看她脸色,温和道,“还过来做什么,好生歇着便是,你姨奶也不是什么外人,都是自家人,别拘着规矩。”
郑老夫人在一旁点头,“可不是,妇人有孕是大事,轻慢不得的。”
江晚芙抿唇笑着道,“祖母放心,我吃了药,身上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陆老夫人才答应下来,“那行。”她让嬷嬷在自己身边添了个凳子,叫江晚芙在自己身边坐着,又让嬷嬷上了适合孕妇的膳食。至于陆则,看阿芙坐下了,便就近寻了个位置,在三弟陆运身边坐下了。
陆运扭过头,笑眯眯地拱手道,“恭喜二哥了。”
陆则一贯不爱笑,今日却是难得高兴,往日冷淡的眉眼带了几分柔和笑意,回道,“多谢三弟。”
接着,陆二爷、陆三爷都来跟他贺喜,过了国葬,众人也松快了些,酒上了桌,陆则喝了几盏,微醺之间,抬眼看坐在祖母身边的阿芙,见她正乖乖低头吃一块黑米糕。祖母和郑老夫人说话,不知是提到她了还是什么,小娘子忙放下筷子回话,眉眼柔和,满满都是笑意。
看着这一幕,陆则亦忍不住笑了一下。
男人穿着绯红官袍,清贵矜傲,面上染了淡淡绯色,倏地清浅一笑,如冰霜骤融。不远处的郑云梦看着看着,脸上渐渐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