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痴情种（1）

自打第一面见阿岚，鸾姝就觉得这个有些神秘的女孩子莫名亲切。

那年她尚且年幼，随母亲一起去莲城探访旧时师友。昆仑山脉上常年积雪不化，大地银装素裹，对在蜀国长大、从未见过雪的鸾姝格外有吸引力。还在轿子里的时候，就已经迫不期待的掀开厚重的棉帘儿，将粉嫩的小手探了出去。

纯白的六棱雪花落在掌中，瞬间便化作了晶莹的水珠。触感冰冰凉凉的，激的她缩回小手攥成粉拳，一边打着寒颤，却还一边激动的跺脚。未待轿子完全落稳，她便已如一只脱缰的小野马，欢呼雀跃着跳了出来，一头扑进雪地中，激起层层雪霰，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出七彩的光华。

凌霜仙子本就性子洒脱，见叫不住女儿便由她去了，自己则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拜会师父师娘。

这里的一切怎么都那么新奇有趣？那树枝上的飞鸟，林间的貂儿都是纯白色的。就连小兔子都是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不似蜀国的兔子，灰灰的一点也不好看。

一对溜圆的小眼忽的从雪地里冒了出来，像两颗落在雪地里的玛瑙珠子，闪着精光，与鸾姝打个对眼，抖抖毛茸茸的长耳朵，转身又钻入林间。小鸾姝兴奋的哇哇叫着，追着小兔子冲进树林，却被埋在雪中的枯枝绊倒，“扑通”一声小脸朝下，跌入雪洞。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肆意的嬉笑伴着风声与清脆的银铃，从头顶树丫上传来，鸾姝抹掉鼻尖上的雪，扬起小脸。

那是一名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娃娃，乌黑的发丝迎风招展，腰间银铃乱颤，笑得前仰后合，几欲从树枝上坠下。小鸾姝看的呆了，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傻呵呵笑起来。

许是笑得太过肆意，女娃娃稍不留神，身子不稳，忽的整个人向后张去。

“哎！当心！”

小鸾姝忍不住惊呼起来，朝天空中伸出双臂。那女娃娃却凌空翻身，丁香色的罗裙一展，稳稳的落在雪地上，也结实的扑鸾姝个满怀，将她紧紧拥住。

“终于等到你了。我叫风岚，你叫什么？”

——

“哈哈哈哈！猜对啦！猜对啦！”

风岚张开双臂，欢呼雀跃。两个女孩子全然不顾周围，激动的拥在一起，又跳又叫。

那年她们均还年幼，不想这一晃十多年过去，小丫头已经变成了大姑娘，难怪鸾姝没有一眼将风岚认出来。可是即使数年音信全无，再次重逢，彼此还是亲密无间。

“阿岚，你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你到底在哪儿，为什么当时不和我告别？你又怎么认识柳离轩，怎么跑来这里，找那画师做什么？你究竟是不是莲城弟子？”

欢喜之余，鸾姝紧紧握住风岚的手，一边嗔怪，一边发出一连串的疑问。

那些年，她不知托人给阿岚寄去了多少信，全都石沉大海。就连母亲都说她是碰到了林中精怪，是做了一场梦，阿岚不过是她想象出来的玩伴。

可是她清楚的记得，那些与阿岚相处的种种细节。在接近一个月的陪伴中，两人一起堆雪人打雪仗，一起追雪貂小兔子，阿岚带她御剑飞行，送她各种稀奇古怪的符篆，这么多事情，怎么可能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

风岚被鸾姝问的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哎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当时……”

忽然，一声极轻极轻的水花，打断了二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它是那么的轻，几乎难以察觉；可是又那么的突兀，让人无法不注意到。

似有什么东西浮出了水面。

风岚眉头紧皱，翻然转身，将鸾姝回护在身后，“刷”的抽出腰间长剑。柳离轩与程秋水也都同时警备起来，三人的目光一齐落到那横贯小镇的玉水河上，神色愈发严峻。

只见距离众人七尺开外的岸边，竟有一只惨白的手臂，悄然攀在了河畔的石阶上。浓厚的血腥，混杂墨汁的味道，随着不断高涨的水位翻涌上来，将河面上的花灯一盏一盏，接连吞没。

与此同时，两岸原本喧闹的游人也都倏然定住，数百只脑袋齐刷刷的转向四人，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一动不动。

画中的世界顿时安静下来，静的能听到彼此之间的呼吸和心跳。诡异的沉寂，如潮水般汹涌而上，几乎要将众人淹没。

“哈。”

风岚哂笑一声，打破了那令人感到不适的寂静：“看来此刻的气氛不太适合叙旧呢。”

接着又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低低道：“好浓的浊气，你们都感受到了吗？”

回应风岚的，是财财发出的细弱的呻|吟。小家伙已然承受不住，蜷缩在程秋水怀中，颤颤的发着抖。

鸾姝摸了摸财财的冰凉的小手，略施法咒封住财财的五感，一边为他输着灵气，一边嘱咐程秋水道：“我的药箱被掌柜送回房间了。祛除浊气的药丸在药箱二层，用一只青瓷小瓶装着，给财财服用一颗便可见效。程姑娘，拜托你了，得快点送财财出去才行。”

风岚也侧首沉声道：“沿河岸往下走，西南方的结界稀薄，或可尝试强行突破。快走。”

程秋水略有些迟疑：“可是……”

忽然，又是一阵水声淹没了她的话音。

第二只惨白的胳膊从河水中伸了出来，紧接着第三只，第四只……数不清的手臂，一浪高过一浪，如洪水般从河底涌出。

其中有先前被鬼首挤下水的游人，也有看不出人型的怪物，此刻全都争先恐后的爬了上来。它们身上墨迹未干，潦草的仿佛是被人仓促间随意涂抹出来的，蠕动着、翻滚着，拖着湿哒哒的脚步，连同岸上的人偶一起蜂拥而上。

“真是麻烦。”

风岚轻啧一声，柳眉倒竖，剑光横扫过去，将率先涌上来的人偶削成一滩黑墨。柳离轩也随即抽出骨笛，抵在唇边吹奏起来，配合着风岚的剑将漏网之鱼悉数击杀。

浓烈的浊气，混杂着血腥与墨臭再度席卷上来。财财蜷缩的更紧了，程秋水知道他的状况已不能再拖下去，于是抱拳道了句“定不辱使命”，转身便向西南方飞奔而去。

突然，一声闷雷般巨响在众人耳边炸开。

刹那之间，地动山摇，玉水河河水倒灌。鸾姝脚下地面，倏然裂开了一条巨缝。无数只人偶从裂缝中喷涌而出，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被拖入地底。

——

血腥气不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还有一丝潮润的泥土气息。

鸾姝醒来，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画架上一幅自己的描像。

不，与其说是她的描像，倒不如说是凌霜仙子在她这个年纪的描像。莲城的那些叔伯阿姨，见过鸾姝的都说她长得像极了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画中那飞扬的神态，不拘一节的率直，是鸾姝不曾有过的。想起过往种种，鸾姝心中一酸，又捏紧了腕上的银镯。

“喜欢吗？她是不是很美？”

鬼画师沙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鸾姝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如兔子般敏捷的退到墙角。这一惊却也令她得以窥探整间屋子的全貌，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头皮发麻。

这房内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张案几和一卷草席，说是破败也不为过，可是墙上屋檐上却铺垫盖地挂满了卷轴，全部都是她母亲的画像，每一张都画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那鬼画师周围摆满了一圈小碟子，装的都是各种各样的颜料，他手持墨锭正在耐心的研墨，手边还放着一副未完成的新作，正是在鬼市上展示给鸾姝的那一幅。

变态！此人一定是个变态！

鸾姝吓坏了，此刻心中只有这么一个想法。眼角的余光中，她发现旁边木门虚掩，冲上去便夺门而出。

紧接着门外传回鸾姝惊恐的尖叫，只听“砰”的一声，她又气喘吁吁的冲了回来，死死将门抵住，满脸惊魂未定。

原来外面是那只青面獠牙的巨大鬼首，正将那张大脸堵在门口，见有人出来便张开血盆大口扑来，也难怪鬼画师不怕鸾姝逃走。

这时，鬼画师抬起头来，露出被乱发遮掩的双眸。这倒让鸾姝小小的惊讶了一番，没想到这行事怪异阴森可怖的画师，竟然拥有这样一双澄明的眼睛。他的长睫垂下，还带着些许忧郁的气质，倘若能把胡渣刮去，好好梳洗一番，定是个温儒的美男子。

“我的小朋友吓到你了吧？来，喝杯热茶压压惊。”

虽看不清鬼画师胡须遮掩下的表情，鸾姝却感觉他似乎微微笑了起来。

画师身后挂的是一幅纵轴的雪山图，白雪皑皑的山腰上一座庭楼耸立，窗棂内透出暖暖的火光。他将半截身子探进其中，便提出一只热气腾腾泥胚茶壶，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茶杯来斟满茶水，放在案几的桌角，向鸾姝的方向推了推。随后他又抖落肩上的积雪，拿起画笔埋头继续他的画作，仿佛在对待一位经年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