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画师、不,此刻应该说是无支祁,不敢置信的咆哮起来:“怎么可能?你们怎么能从画牢中逃出来?”
风岚一手掐腰,另一只手大咧咧的拍了拍柳离轩的背,也不管对方面色究竟如何:“嘻嘻,这有何难?我们这旁可是有位大师。那画牢的把戏说穿了也是幻术的一种,若是论起幻术,谁又能比的上无弦阁呢?”
柳离轩有些嫌弃的皱起眉头,侧过身子,让风岚下一掌拍了个空。风岚哈哈笑着也不怎么在意,接着又揽住鸾姝的肩头:“当然也亏得小鸾儿帮我们拖延了一段时间,又在沿路上留下了标记,不然这地方可是不好找。你呀,就乖乖束手就擒吧。”
鸾姝一头雾水,自己一直昏迷不醒,哪能留下什么标记?这时却见柳离轩向她抛来一个瘦长的娃娃,正是她今早乱买的那只。这娃娃正气鼓鼓的噘着嘴,想必是之前被鬼画师拖走时,从怀中掉落的。
“方才小阿离捡到这娃娃,我说像他,他还不乐意,原来是小鸾儿买的。”
一旁的无支祁自知好事已坏,趁着风岚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插科打诨,瞅准了时机甩出一卷画轴,向屋外逃去。那画轴展开,放出百万只血墨画成的鬼怪,冲开挂满整个房顶、被璋华视作珍宝的绘卷,铺天盖地的席卷向众人。
然而柳离轩怎么肯给他们逃走的机会,立刻将玉笛抵在嘴边吹奏起来。清澈的笛声响起,那扑向众人的百鬼忽然定格在空中一动不能动,紧接着便化作一阵淅淅沥沥的墨雨从空中降下。
“离轩!不要伤到璋华舅舅!他被无支祁操纵了!”
鸾姝大声示警,笛声骤然停顿下来,璋华也“哇”的呕出一口鲜血,倘若鸾姝叫慢了半息,恐怕他就要命丧当场。柳离轩轻啧一声,这下投鼠忌器不好办了。
这一声示警中包含了太多信息,风岚也是吃惊不小:“什么什么?无支祁?璋华?他是璋华?!难怪我瞧着眼熟。”
那无支祁曾是淮水水神,修仙之人多有耳闻,风岚自然识得。不过她似乎对无支祁的出现并不是那么意外,反而对画师的真实身份更为震惊。她又抬头望了一眼那挂满房顶的画轴,不禁唏嘘:“唉,莲城找了他三年,原来竟躲在这里画画,可真是个痴情种子啊……”
鸾姝心中一惊,问道:“你说莲城找了他三年?”
风岚微微颔首,又是长叹一声:“当年蜀国遭难,璋华正在外地执行任务,等他接到消息追到蜀国时,早就来不及了。后来他听说你们还活着,便又追到三苗,不料之后便没了踪迹。”
过往之事虽被风岚几句话轻轻带过,但鸾姝仍然能想象,璋华千里追击却最终无果的心情该有多么的绝望。之后的事她大概也能猜到——无支祁袭击自己后仍在王宫别院徘徊,恰逢璋华赶来,便附在了他的身上。
鸾姝不由得攥紧了双拳。这么算起来,舅舅变成这样,竟是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鬼画师似乎察觉到了鸾姝瞬间的心理变化,擦掉嘴角的鲜血,忽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不错。三年前我见到这男人,他便已濒临崩溃,浑身上下都透着绝望的气息,跪在雨中好生可怜。要上他的身简直太容易了,等他再反应过来已经甩不掉我啦。哈哈,从那之后他便每日都活在痛苦与自责中,只能靠画画聊以藉慰。最可笑的是他还不自量力的妄想摆脱我,悔恨自己堕落至此,甚至几番想要寻死,可真是给我来带不少乐子。嘿嘿嘿,小姑娘,你当初若是死在我手中,璋华何必要受这等苦楚?他今日遭受的种种,可都是拜你所赐啊,哈哈哈哈……”
那虽然是无支祁在笑、在说话,可却用的是璋华的声音,璋华的身体,只令人觉得可恨至极,可恶至极!
狂笑声中,鸾姝的愤怒几乎到了极点,她手指捏的发白,牙齿甚至因强烈愧疚而不住的打颤。
如果,如果当初……
“坏毛病!”
突然,风岚用力在鸾姝背上拍了一巴掌,打断了鸾姝的思绪,气急败坏的厉喝道:“你刚才又瞎想了是不是?什么责任都敢往自己身上揽?下次要是再让我发现,我见一次打一次!”
风岚这一巴掌可是不轻,拍的鸾姝背后火辣辣的生疼,可见真是气急了。鸾姝有些摸不着头脑,阿岚怎么突然发那么大的脾气?什么叫又瞎想了?难道以前自己有这样想过吗?而且而且!她也没有被无支祁带跑,自责到想要寻死啊。她想的是如果当初自己要是随身带了玄鸟,能一刀结果了无支祁就好了。这一巴掌挨得可真是委屈死了!
“你以为我会想不开?啊?”
鸾姝疼的倒抽着冷风,也伸出手,“啪”的一声狠狠拍在风岚背上,拍的风岚“哎呦哎呦”的龇牙咧嘴大声鬼叫起来。鸾姝还不解气:“怎么!可能!你下手!知不知道!轻重!”
风岚气笑了,双手并用的打了回去:“什么?!我才打你一下,你打我多少下!”
“我没你打的疼!”
“你比我打的多!”
只见两个人就像小孩子胡乱打闹般,你一下我一下互相对打起来。那无支祁哪曾受到过这样的冷落,厉喝一声:“你们够了!还有没有把老子放在眼里……!”
突然间,一道银色的剑芒倏地从风岚腰间剑鞘飞出,直取肩上无支祁的首级。倘若这招能得手,璋华便可摆脱无支祁的束缚。
不料就在这时,璋华却将肩头一歪,挺起胸膛径直朝着那剑光迎了上去!风岚大惊失色,连忙手掐咒诀,命飞剑掉转方向,这才堪堪避开没有伤到他。
“啧。”
风岚失手,低低骂了句“可恶”。错失良机之后,无支祁早就缩进画师体内,再也不见其身影了。
“呵,莲城自诩名门正派,想不到也搞偷袭的手段。”
风岚收回剑芒,瞬即又哂笑道:“哈哈哈,那又怎么了?许你附在别人身上蛊惑人心,就不许我偷袭了吗?咱俩彼此彼此吧。对付你这种狡诈的小人……不,狡诈的灵体分|身,那也必须用些非常的手段。你大可不必将我与七贤那些坚守道义的老顽固混为一谈。”
“哦,是吗?我可不信。”
鬼画师笑了,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无支祁桀桀大笑起来。他将手中匕首抵住自己的脖子,缓缓划出鲜红的一线,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你难道连一条活生生的性命都能不管不顾?只要刀再割的深一些,这男人就性命不保,而我不过失掉一个灵体分|身,损失些灵力罢了。怎样,要试试吗?”
“别!不要!别伤害舅舅!”
鸾姝显然有些慌了神,鬼画师甚是得意她的反应,哈哈大笑起来。
风岚的脸色变了变,忍住几欲脱口的脏话,又露出一幅嘻嘻哈哈的笑模样:“别呀,有话好好说嘛,大家搞得两败俱伤有什么好的,说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尽量满足你。”
鬼画师指着鸾姝道:“很简单,让这小丫头过来。”
“这个嘛……”
风岚正犹豫着,突然同时被柳离轩与鸾姝打断:
“休想!”
“可以!”
二人相互对视一眼,又是同时出口:
“不行!”
“没事。”
风岚眉毛一扬悄悄退去,双手合十,瞧的眼睛都亮了,她在心中狂笑几声,甚至觉得连鬼画师都变得可爱了些。
但是鬼画师可不这么觉得,他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决定好了吗?要是再犹豫,璋华可就性命不保了。”
柳离轩极为轻蔑的冷哼一声,似乎十分不满被打断,将凌厉的目光扫向鬼画师,仿佛能直接看穿藏在他体内的无支祁似的:“凭你,也配和我谈条件?”
画师不由得眉头一皱,捂着心口一跌,觉得柳离轩身上突然散发出逼人的威压,令他几欲下跪。
这时鸾姝却按住了柳离轩的肩头,柔声道:“信我。让我去吧。我是医者责无旁贷。”
“可你……”
柳离轩的语声顿住。他看到鸾姝扬起脸庞,明亮的双眸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笃定,小小的身躯里突然迸发出一股不容动摇的力量。已经无需多言,这个女孩子再也不是三年前那个无助绝望的小姑娘了。
柳离轩注视她良久,直到鸾姝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他的嘴角才难以察觉的微微扬起:“好。”
风岚左瞧瞧右瞧瞧,忍不住仰头大笑三声,同时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好嘛,既然小阿离都同意了。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鸾儿,多加小心啊。”
鸾姝郑重颔首,穿过同伴向鬼画师走去,不料行至一半却被对方喊停下来:“站住,那么容易就答应,不会又在耍什么花招?”
鸾姝嫣然一笑,解下腰间的玄鸟放在地上,然后张开双臂,道:“你看我连玄鸟都放下了,身上什么武器都没带,你还担心吗?”
鬼画师抬起下巴指了指后面:“那他们呢?”
“放心,他们也不会动手的。”
“我不信,除非他们也把武器放下。”
“好,我让他们放下。”
鸾姝回首望向同伴。
风岚骂了声“小气鬼”将银剑抛在地上,气扑扑的抱着双臂,扭过头去。柳离轩也将背后的长琴放在一旁,又取下腰间短笛,可是却拿在手中迟迟不肯放下。
他的目光停在了那漫天相互撞击的卷轴上,听着如木风铃般叮咚之声,似在思索着什么。
鬼画师沉声道:“快点,别磨蹭。”
鸾姝转过身来:“离轩,你会帮我的对吧?”
柳离轩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慢慢蹲下将短笛放在了地上。
此时此刻,鸾姝正背对着画师,风岚赌气将头扭向了一旁,柳离轩也还垂着头,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偷袭的好机会。
鬼画师眼中寒光闪过,身形突然暴起,从背后勒住了鸾姝的脖子。他举起手中的短刀,朝鸾姝的心窝狠扎了下去。
风岚似是早有预料,听天由命般的闭上了双眼。柳离轩唇角微动,念出一串古老的咒语。而鸾姝没有挣扎,也只是低喃。
两人的声音渐渐重合到一起:
“万物声音,皆为我用。”
“水月镜像,无心去来。”
——
四周无风,可那画轴相互撞击,如木风铃般柔和的叮咚声越发分明起来。无支祁安静了,画师手中的刀最终没有落下,那双眸子也又恢复澄澈柔和的光芒。鸾姝也顺着他的目光,向那漫天的画卷望去。
眨眼之间,眼前的景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