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踏入陵游界一步, 今生再不会见你。
当庄宴说出这句话时,不仅是他,就连桃卿也变了脸色, 眸光颤动, 一时心神震慑, 久久不能回神。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从庄宴口中听到这样的许诺, 就在刚才他还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不可能摆脱庄宴的纠缠,才会格外希望他们能彼此相忘,而现在庄宴竟然主动提出日后不再见他, 心愿转瞬间就要即将实现, 反而让他生出了不真实的感觉。
可怔忪之后,桃卿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喜悦,反而自心底泛起了针扎似的绵密疼痛。
果然就如《魔圣》中所讲的,二十年后的庄宴就是因为对他爱而不得才杀了他, 如今的庄宴也知晓了真相, 自觉无颜再面对他, 才会主动提出离开。
若非如此,凭庄宴的性格, 他又怎会这样轻易地一走了之。
桃卿有些恍惚,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好似有解脱, 有心痛, 有怅然。
不知怎的, 他想起了庄宴在《魔圣》中的结局:为阻止血祭,之涣和星桥联手将庄宴斩杀, 庄宴拖着即将消失的残破身躯, 努力地向着他的尸身爬去, 死也死在他的身边。
可最后庄宴也没能爬到他身边,之涣阻止了他,他就那样倒在地上,化成了一堆漆黑腐烂的骨头。
他们两人彼此相伴数十年,最后的结局却是那么地可笑和悲惨,他不愿如此,既不想被杀,也不想庄宴被杀,与其沦落到那般田地,倒不如今日就做个了断。
他和庄宴就要彻底结束了。
“好,你说吧。”
桃卿的目光落在庄宴的身上,这还是重生以来他第一次用这么平静的态度面对庄宴:“我会听着。”
他的语气很淡,好似全不在意庄宴说的永不相见,也不在意未来的真相,庄宴的心被刺得一痛,却又说不出任何哀求的话,因为这些都是他自找的。
片刻的沉默后,他开口:“或许我说的话会令你难以信服,如果你愿意,可以跟随我去白川河,它是一条能照映出过去和未来的河流,能证明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你不放心我,你可以叫上裴道友随你一同前往,只要他……”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没有继续下去:“……算了。”
他本想恳求卿卿不要让裴之涣旁听,因为他不想被裴之涣知晓他是个阉人,这无异于将他的尊严扔到地上践踏。
可他没资格要求卿卿为他做什么,况且被裴之涣知道又如何,他的看法对他并不重要,无论他是否在场,卿卿都不可能对他回心转意。
尽管这般劝慰着自己,庄宴仍不免脸色苍白,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
桃卿和他相识多年,对他熟悉到了骨子里,见到他如此表现,就已猜到二十年后的真相定然有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他轻轻说道:“如今之涣不在山中,我会请神梦山灵陪我走一趟。”
其实有没有人陪他去白川河,对桃卿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到了这个地步,庄宴已经不可能再对他做什么,但既然庄宴提出来了,他也没理由拒绝,就去山顶请了白鹿。
彼时白鹿正在陪着莫不臣打坐修炼,听闻桃卿打算下山,莫不臣睁开了双眼:“明日一早你就要随我前往日长小界,为何这么晚了还要离开神梦山?”
桃卿连忙解释:“晚辈的确事出有因,才不得不下山一趟,一定按时回来,不会耽误出发的时辰。”
莫不臣静静看他片刻,终于颔首:“去吧。”
白鹿直起身体,温顺地蹭了蹭桃卿的手心,忽闻莫不臣无声的传音:“照顾好他,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不要耽搁,立刻与我联络。”
说完,他稍一思忖,又补充道:“待你回来,告诉我桃卿下山做了什么。”
白鹿默默点头,跟着桃卿走了,桃卿也向清玄仙尊交待了自己要跟庄宴下山的事,听到有白鹿的陪伴,清玄仙尊才放他离开,否则他不会允许桃卿和庄宴独处。
白鹿驮着桃卿,由庄宴领着他们来到荒原上的白川河,利用令牌打开阵法,被掩藏起来的河流立时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宽广的河流白如牛乳,白鹿温顺的眼睛流露出了惊奇之色,就连它也不知晓上界竟然有这样一条神秘的河流存在,而白川河形成的年月远比它的年纪还要久远许多。
它低下头,在河面上嗅了嗅河水的味道,而见到庄宴正准备和桃卿说话,它主动走远了些,并设下一道结界,以表示它不会旁听他们的对话。
这是桃卿的意思,他拜托过白鹿,而它照做了。
桃卿将凝望白川河的视线收了回来,落在庄宴身上:“你说吧。”
庄宴却垂下眼睛,不敢和桃卿对视。
时隔数月,他终是回到了白川河,之所以耽误这么久才把卿卿带过来,是因为他还要完成师尊交给他的任务,将血虱安置在神梦山中。
然而莫道主修为高深,将神力遍布山中的每个角落,为了避他耳目,这桩差事他足足花费一年多的时间才终于完成,向师尊复命后,今天就把卿卿带到了这里。
他就要说出真相了。
然后,卿卿会永远离开他。
庄宴的心好似刀绞般地疼,又好似无知无觉,比起卿卿即将离开他的痛苦,其他的疼痛都算不得什么了。
“卿卿,我不清楚你是否还记得当年的事:你曾邀请我和你双修,而我拒绝了你。”
“那并非我的本意,其实我早已爱慕你多年,又怎么能不愿和你双修?可是……可是我做不到。”
他的声音嘶哑粗粝得厉害,如若被砂轮打磨过一般。
“因为我不是完整之人。”
“五百多年前,我亲手将自己变成了阉人。”
“我根本无法同你双修。”
桃卿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你说什么?”
他的脑子里“嗡”了一声,身体也跟着晃了晃:“你说你……什么?”
“我是个阉人,没有阳.根。”
庄宴一字一顿,因为咬字过猛,他不慎咬破了口腔内壁,嘴中溢满了血腥气:“如果你不信,我可以让你亲眼看。”
这个秘密他对卿卿隐瞒了数十年,为了不被卿卿发现,他从未在卿卿面前脱过裤子,更不敢和卿卿共浴,就连同榻而眠时,他也不曾有过一次安稳的入睡,只要卿卿一动,他就会立刻惊醒,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低头看自己的亵裤有没有松开。
他瞒了这么多年,如今却不得不亲口向卿卿说出来,当说出口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切,就连在卿卿面前维持的最后一丝自尊也不剩了。
他如同自高空中坠落,重重地摔入深渊,碎成了许多片。
庄宴低着头,面无血色,唯有双眼变得通红,就快哭出来了。
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仿佛被凌迟着,痛得止不住地战栗,他耗尽了所有气力,才把手搭在腰带上,却说什么都解不开了。
桃卿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喉咙,好半天没说出只言片语。听到庄宴说他是自己亲手割下去的,他的心脏一抽一抽的,抬手按住他的手背,不让他解开腰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干涩而艰难地吐着字,“为什么这么对你自己?”
“我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庄宴的手颓然滑落下去,“为了不被鬼修夺取身体,我别无他法,只能把自己变成废人。”
他激活了白川河,让桃卿亲眼观看他的过去。
于是桃卿看到了当年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也看到国公府全族如何被长公主残害,为了救出妹妹,庄宴只身杀入公主府,却不是恶鬼们的对手,被它们施以鬼术,如同待宰羔羊般地倒在地上。
恶鬼们围在他的身边,浑身血肉腐烂,腥臭扑鼻,猩红的双眼露出狡诈而贪婪的光,窃窃私语着该如何分配他的皮囊。
重压将他的耳朵压得嗡鸣不止,他听不清它们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资质上佳”“夺舍”几个字眼,便知道它们打算抢占他的身体。
他忍着剧痛,强行冲破山岳压顶之力,拔出了靴中的匕首。与其在死后成为被恶鬼穿戴的行尸走肉,他宁愿一死,也决不会向它们屈服。
可自戕也没有任何用处,反倒更加便宜恶鬼们夺舍他的肉身,在极度的绝望中,他选择割断自己的阳.根,甚至碾碎了它,唯有这般做,才能守住自己的肉身不被恶鬼侵占。
其后的种种残酷折磨铺天盖地,数之不尽,还没看完,桃卿就已面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心神陷入了那种极端的恐怖之中,几乎无法抽离出来。
见他承受不住,庄宴结束了这场幻象,而他的心也彻底破碎了,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与卿卿已经不可能有未来了。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他发出一声惨笑,却如同哭音,眼中所有的光都熄灭了:“我没有选择,卿卿,那时我只能把自己变成阉人。”
“如果我不这么做,我甚至留不下自己的尸体,今天也根本不会站在你的面前。”
五百多年前的创痕被彻底撕裂,变得血肉模糊,桃卿呆滞了许久,忽然落下眼泪,继而放声大哭,情绪彻底崩溃,哭得呼吸不上来了。
“卿卿,你别哭,你不必为了我哭,还有……抱歉,我不该选今天,裴道友不在,不能让他安慰你。”
看到桃卿哭得如此伤心,庄宴的心疼得滴血,可他怎么敢上前安慰桃卿,他连卿卿的一根头发丝都不配碰触,更不必说将他抱在怀里安慰。
不是什么人都能安慰卿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