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鹤止

然而，无妄失算了。

这么多年，她只算错过这一卦。

无妄不知道，那是因为她缺失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

鹤止以命换命，救下了无妄。他多年夙愿终于达成，他的晚尘终于要回来了，他终于不用再在她的面前苦苦克制。没有天道的威胁，无妄可以光明正大的记起鹤止来，他们终于可以无所畏惧的厮守在一起。

他等这一天，等得已经太久太久了。

然而，这一天，却是鹤止的陨落之日。

他甚至来不及和无妄多说一句话。

但他也不想说了。如果他注定陨落，那对无妄而言，或许，不记起他，才是最好。

鹤止将自己的记忆和无妄的命魂一起封印进了那副画像，将它草草的塞到无妄怀里。

这是属于无妄的东西，他替她收了十几万年，今天终于能还给她。虽然，鹤止知道，无妄很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发现隐藏在其中的秘密。

那样也好。鹤止心想。

他最后看了看无妄，又想起了两人的初遇，她落在他的院子里，对他说：“我叫项晚尘。”

那一天，对鹤止而言，是他生命的起点。

鹤止笑了笑，对于无妄，他从未后悔，却有些遗憾。

他抵着无妄的额头对她说：“晚尘，替我去看看那个世界。”

然后，他便坠入了归墟。天地归于黑暗。

青玄从这段漫长的记忆中醒过来。

无妄宫上空现出七彩祥云，五色神鸟，天马朝贺。是上神归位的祥瑞之景。

青玄突然记起了一切，身为鹤止的一切。

画中的记忆是他灵魂的最后一片拼图。

他看着烧毁的画卷，脑中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出许多过往的画面来。

诸神之战的最后，漫天流火中，无妄跪在崆峒印的结界里，哭着拍打着结界，祭出母神的神魂耗尽神力留住了他的一缕地魂。彷佛陨落的不是她的“死对头”，而是她的挚爱。

无妄带着山河剑里那缕鹤止的残魂，在六界四处云游，她从不是游山玩水，而是为了找寻能救回鹤止的方法。

青玄为了小白涉险后，无妄罕见的发了怒，揪着他的衣领对他说：“对我而言，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比你的性命更重要。因为我会用我的命，护着你的命。”

七夕的时候他向无妄问起鹤止，无妄的脸上浮现出了困惑，她说：“除了‘死对头’，我想不出什么词能更准确的描述我和他的关系了。”

鬼帝大婚时，面对九歌的问题，无妄回答他：“我和鹤止，离得最近的一次，是他寂灭的时候。他魂散前，曾与我两额相抵。”

最后，青玄想起了无妄在他身前，替他拦下的魔神那一击。

无妄见不得他受伤，见不得他受一丝丝苦难。镜须那时是如此，魔神那时是如此，便是她突然决意消灭神赦，只怕也是因此而起。

青玄曾经困惑过，无妄为何无缘无故，就对他这样看重。

如今他明白了。

无妄的种种行径，都是出于本能。

她的命魂没有了，记忆也没有了，只有身体还残留了一点本能的反应，然而就是这一点点的本能，就能令她为鹤止的死痛不欲生，令她为了鹤止的一缕地魂而不顾一切，令她又一次奋不顾身地爱上了青玄。

毕竟，那是她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人啊，她把他的存在烙进了她的命魂，把对他的爱意融进了她的骨血。便是有一天她死了，她的脊骨上也定是刻满了他的名字，工工整整，风霜不可侵蚀，岁月难以消磨。

青玄看着画卷的灰烬，不禁呢喃自语道：“她已经忘了你，此生都不可能再记起。但她还记得要爱你。”

画卷已毁，鹤止炼化的结界已破，然而，无妄的那缕命魂却不知所踪。

青玄隐约记得，在他坠入鹤止的回忆之前，似乎看到过一道白色的魂气，一闪而逝，被一股带着红尘气的吸力给卷走了。

无妄宫上突然出现的祥瑞引来了许多人，第一个赶来的，就是魔神九歌。

这独属于上神的祥瑞之兆，让九歌心惊肉跳。

他以为是无妄回来了。

他跌跌撞撞的赶到偏殿，却只见青玄颓然的呆坐在一堆冷透的灰烬面前。

九歌心口一沉，随即看着青玄不无惊讶地问道：“你……你怎么有了上神的修为？”

“因为我就是鹤止。”青玄答道，却没有抬一下眼，他仍望着那一堆灰烬出神。

“你说什么？”

“诸神之战时，无妄用母神的一半神魂换得我一缕地魂，后来，她花了两百万年，用招魂铃重新把我的魂聚了起来。”

“可是你，你不是坠入归墟了吗？”

“是啊。我在归墟里呆了两百万年。”

九歌似乎并不相信，他追问道：“归墟是什么样的？”

“归墟，是死也没有的沉寂啊。”青玄的声音寂寂的，有些悠远，九歌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可能真的到过归墟。

“可是，你怎么可能从归墟出得来呢？那个地方，不是没人能出来吗？”

青玄眼中闪过一抹痛色，道：“在归墟里的时候，我能感受到无妄用她的神力在源源不断的滋养着我那一缕被她留下的地魂。那是我在归墟里唯一的温暖和希望。那个地方，实在是太冷太安静了。安静到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度日如年，只能感受到身边有神不断的被死寂的时空吞噬，一点点消散了。然后，我感觉到她在召唤我，可我脱不了身，周围像是有无数锁链捆住了我。可无妄一直在召唤我，从来没有停止过。于是，后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九歌看着青玄眼中的决绝，不知为何令他有些害怕。

“归墟能捕捉到生灵和魂魄，所以我就想，把自己剩下的两魂七魄撕裂开，抽丝剥茧，变成一丝一丝的碎片，归墟就难以察觉了。这样，我就能一点点从归墟抽身，回归六界。”

九歌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道：“你……花了两百万年时间？”

“嗯。我的神魂从归墟出来后，十分虚弱，难以聚形，所以才托生到了仙界天后的腹中。后来，无妄用山河剑里的那缕地魂将我的三魂七魄补足，我才算是活了过来。”

九歌盯着青玄，眼中不乏敬畏和钦佩，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真是个怪物。”

将灵魂抽丝剥茧，其痛楚远超凌迟之痛，两百万年的凌迟之痛，若非极强大的信念支撑，什么人能对自己下得去那样的手？他一度以为自己背负着神赦，已经是对意志十足艰难的考验了，然而，鹤止所经历的这些，不要说让他去做，便是让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听一听，都觉得浑身发痛。

青玄苦笑了笑，道：“可我还是醒来的太晚了。若是早一点，无妄根本不必以命护我。”

九歌在他身边坐下，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两人这样相顾无言的看着那烧的只剩灰烬的画轴，各自想着心事。

“我以前总觉得无妄跟了你这样一个小辈，是瞎了狗眼。”良久，九歌开口道，“输给一个比我小二十多万岁的黄口小儿，我不服。”

青玄看着九歌，有几分无奈的笑了笑，不知为何，九歌觉得他这个笑，竟有几分像无妄。

“但是，输给你鹤止，我心服口服。”九歌直视着青玄，看了一会儿，他皱了皱眉头，问道，“你能不能变回鹤止的模样？你这个模样，我实在对你尊敬不起来。”

鹤止如今既是上神的身份，九歌作为魔神见到他理应恭恭敬敬的行个礼，称呼一句“上神”的，但他看着这张挨过他许多次揍的脸，实在是弯不下腰来。

青玄笑道：“这些虚礼，我不在意，魔神也不必在意。”

九歌却并不认同：“你是天帝，我是魔神，日后难免要在公共场合见面。你快变回去，不然我看着难受。”

“我会辞去天帝职位，让位给澄宁的长子，你的徒孙。”

“咦？你怎么不干了？”

青玄挑眉看了一眼九歌：“只许你退位逍遥自在，我却不行吗？”

“这是两码事。你退位要去干嘛？”九歌总觉得青玄有事瞒着他。

“游历游历六界吧。我在仙界勤勤恳恳的干了十万年了，也该去别处走走了。”青玄叹了口气，九歌感觉他一下老了几十万岁。

青玄果然很快就退位了，他甚至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留，便在六界中消失了踪迹。偶尔有人看到他的行踪，却也很快就没有了消息。

他没有骗九歌，他确实是去六界走了走。

但他这一趟，却是有目的的。

当日他曾看到过无妄的命魂，就说明无妄并没有魂飞魄散。若真如黄老所言，无妄既然有一缕命魂在世，那他先前的聚魂术，兴许是起到了一些作用。而那卷走无妄命魂的红尘气青玄有几分熟悉，他下界历劫的时候也曾经感受过类似的气息。

于是，青玄有了一个推断。

无妄可能是入了轮回。

然而，要在六道轮回中寻找无妄的气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青玄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在茫茫人海中一个一个地去找。

这一找，就是两千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