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嫣从来没相信过谢殒, 所以发觉他可能骗了她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生气的情绪。
相反的,她有点高兴, 因为真的找到了蝶绕枝。
她盘膝坐到榻上, 一边研究这足以改变她体质的天阶法宝,一边想着,若她前半生所受的苦楚都是为了今日的幸运,倒也不算太难以接受。
只是, 若能只折磨她一个人就好了,扶阳镇上上下下数万条性命和她父亲母亲何其无辜。
想到那天染血的落日, 芙嫣握着蝶绕枝的力道不自觉加大,她看着自己的手, 至今还记得用它翻动母亲尸体时的感觉。
她也还清清楚楚记得, 被母亲护在身下时近乎窒息的威压感。
屠戮扶阳镇的魔族应该修为不算太高,否则不会忽略掉她这个漏网之鱼。
又或者对方其实发现了,但因为仙府的人快要赶到, 顾不上她这个唯一的活口,急急忙忙逃了。
芙嫣调查过很多次扶阳镇的惨案, 想知道在那里犯下滔天罪行的到底是谁, 哪怕是魔,也该有个姓甚名谁。
但没有结果, 没人知道。
对方逃得太快太及时, 仙府派去的人在扶阳镇发现了传送阵痕迹,是单向的, 可以直入魔界, 且只能用一次。
能造下这等传送阵的魔, 至少也该是在魔帝手下排得上号的。
芙嫣深呼吸了一下, 揉了揉眼睛,将全身的灵力集中在一起驱动蝶绕枝。
蝶环形的法宝开始运转,紫色的光芒缓缓流淌进她的身体,她闭上眼,认认真真地试图去淬炼驳杂的灵根。
拿得到传承也得有一个好的身体来负担,否则也是暴殄天物罢了。
她能想到淬炼灵根会很麻烦,很痛苦,但没想到会这么痛苦。
这么多年来,她辛辛苦苦修炼,付出比别人多几十倍的努力才筑基,她以为那些夜不能寐的过往已经很辛苦,但现在才是真的辛苦。
太疼了。
怎么可以这样疼。
像有无数的虫子在咬她,身上每一寸都被咬破,血肉一块一块掉落,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她好像感觉到自己的脸也烂掉了,混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地方。
是应该这样的吗?是她操作错误了吗?这是个陷阱吗?她还是太着急了吗?
难道说还是她太大意,从开始到现在所有贪恋的幸运终究还是幻境,是不可能吗?
她上当了吗?
芙嫣气急攻心,喷出一口血,她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咳嗽,血溅得到处都是,余光瞥见满榻都是她的血。
她还勉力结着印,依然在驱动蝶绕枝——她管不了那么多了,错就错吧,她已经这么做了,哪怕最坏的结果是成魔也没关系,魔就不可以屠魔吗?可以的,或许她还可以借此打入对方内部,釜底抽薪。
也许她还能把穹镜也给杀了呢?
到那个时候天下修士说不定会像敬慕凝冰君一样敬慕她。
想是这样想,可芙嫣还是不想成魔,她恨透了魔,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成魔?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她拼尽全力去坚持,她知道自己现在恐怕很丑陋,她好像还看见了自己的手臂腐烂见骨,但她还是没停,甚至没有痛呼出声,她感觉到自己流了血泪,但一点哭声都没有,她摇摇晃晃,几次险些倒下,却硬生生挺着,没有真的倒下去。
谢殒一直在忍耐,在克制。
他已经插手太多次,既然之前已经先行离开,那在她靠自己出秘境之前都不该再现身。
可从她找到蝶绕枝,以为他是骗子开始,他就想要回去。
更不要说她现在痛成那个模样,那一瞬他简直什么都不想管了,天如何,地如何,六界如何,只要他死不掉,就总能摆平一切。他想出手,仙界天色骤变,命格上神藏叶终于发觉不对,在封锁了帝君神降凡界的消息后,他是除天帝和霜晨月外第三个知道内情的人。
他几乎立刻下界,挡在了谢殒面前。
“帝君不可!”藏叶心惊肉跳道,“不行!这是女君的命格,女君历劫的命中该受此苦,帝君已经违背规则诸多,让女君如此轻易寻到了法宝,否则她得到法宝时就该九死一生的!帝君实不该再干扰女君的命格,不然这些孽障都会反噬到您自己身上!”
谢殒拂袖挥开藏叶,凌厉俊美的脸上是熟稔操控命格的藏叶也看不懂的情绪。
“你觉得我会怕被反噬吗。”
说起来很可笑,他此生最擅长的事,可能就是承受反噬。
但被藏叶这么一拦,他就失了先机,有人比他更早发现了她。
红颜快要枯骨的时候,佛子不渡终于找到了芙嫣。
她鲜血淋漓,狰狞可怖地忍耐着巨大的痛苦,她想,她此刻肯定面目全非。
她依稀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不渡身上的檀香味。
这百年来她记得最清楚的味道,绝对不会认错。
她几乎看不清了,眼前模糊,露出骨头的手还在勉力结印,还没有放弃希望。
芙嫣很痛苦,此刻已经不只是□□上的痛苦,还连带着心理上的。
她真的不想被佛子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太丑陋了。
她一直强忍着的痛呼在佛子靠近的时候,终于暴露了出来。
她痛呼着:“别过来……”
她发觉自己连声音都变了,变得沙哑难听,好像在锯木头。
唯一还能让她稍稍放松的念头是——她变得血肉模糊,佛子一定认不出她来了。
她使劲分辨着手腕上的银镯子和长命锁,很好,它们全都被血肉覆盖,看不出原貌,这样一来,哪怕她变得再不堪再恐怖,他也不会认出她是谁——
“芙嫣……”
佛子的声音充满了不敢置信和惊痛,芙嫣听在耳中,岌岌可危的防线瞬间崩溃。
“不要过来。”她痛苦地抗拒他,“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来,为什么要在我变成这个样子的时候来……”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每次都是他。
为何他总要在她最不堪最绝望的时候,以最干净凛冽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芙嫣眼前一片红色,连佛子身上的僧袍都变成了红色。
她痛到极点,仰天启唇,却并没有发出预料中的凄厉叫声。
佛子抱住了她。
他脱下了僧袍,纤尘不染的白袍盖在了她血肉模糊的脸上、身体上。他轻轻揽住她,像怕触碰会让她更疼,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芙嫣浑身战栗地靠在他怀里,嗓音颤抖地说:“不要靠近我,我现在很难看……”
“别怕。”佛子温柔至极地低声说,“别怕,你不会有事的。你不难看。你很美丽。人生一世,每个人都会走向死亡,都会变成一副骨架,你如今的样子一点都不难看,在我眼中,你现在与佛祖一样庄严美丽。”
芙嫣藏在他染血的僧袍下:“你骗我,你在骗我。”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从不撒谎,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不渡试图帮她缓解痛苦,但所有的灵力没入法阵中都消失不见。
他帮不了芙嫣,他从未如此无力过,眼睫上竟然染上了泪痕。
“我帮不了你。”他自责极了,“你这样疼,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念着经文,做他所有可以做的祷告:“佛祖在上,她还年幼,让弟子来受这样的苦楚吧。”
可佛祖没有回应他最虔诚的弟子,不渡什么都做不了。
能够帮芙嫣的现在只有谢殒。
谢殒一开始是被藏叶阻拦,在不渡出现后,是再也没有立场出手了。
“帝君,战神陪女君历劫,他是女君的劫。”藏叶的手还横在谢殒面前,“不管女君经历什么他都会在的,您不用担心,女君如今痛苦些都是命格所在,您也是历过劫的,您的命格可比女君的更糟糕,您不是也好好地回来了吗?”
谢殒的确比芙嫣先一步去历劫,天煞孤星的命格也确实痛苦万分。
可是。他可以受任何苦,却无法看着芙嫣如此。
但当芙嫣倦鸟归巢般落入不渡的怀抱,扯着不渡的僧袍颤抖时,他突然意识到,比起自己动手替她解除一切痛苦,她更想要的是不渡的怀抱。
谢殒喉头一热,一口血吐出来,神血溅了藏叶一身。
藏叶懵了,站在那半晌,还走神地在想,这可是至高神祇的血,回去他就全都收集起来,找张桌子供起来。
啊不对,跑偏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藏叶清清嗓子,回归正经,忧虑地望着谢殒:“帝君该回仙界才是,虽然您超脱六界之外,却也不能任意沾染尘世因果吧?您的脸色实在不太好。”
他还不知谢殒破了天帝的帝界,只知道帝君和女君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他现在得把帝君给劝回去。
藏叶整理了一下思绪,再次想说什么,却身子一歪,眨眼间被谢殒送回了仙界。
“……”他怎么说也是七上神之一啊,就这么随便一扔就给扔上来了?他一直知道帝君很强,但整日里待在命格神殿,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亲身经历帝君的强大。
送他走这一下子哪怕是舟不渡也不行。
……
没了藏叶阻碍,谢殒也没能继续去帮芙嫣。
因为芙嫣熬过来了。
那个过程好似很漫长,又好似很快,在她经历了人世间的极痛之后,身上的血肉开始一点点恢复,她在字面意义上的脱胎换骨。
流光溢彩的蝶绕枝悬起,落下的光芒将芙嫣完全笼罩,不渡抱着芙嫣,便也跟着笼罩在了光芒里。
他眼睫潮湿地望着怀中的骨架一点点恢复,几乎一眼就看见了芙嫣原本驳杂的灵根变得精纯而艳丽。
是火灵根,至纯的火灵根。
不渡似乎明白芙嫣之前在做什么了。
他静静看着枯骨红颜一点点恢复,渐渐的,他移开了视线,手脚局促起来。
芙嫣恢复得过程不快不慢,赤诚坦白——衣物烧毁,衣料下的一切都莹白如玉,像一尊……玉菩萨。
在芙嫣的手臂恢复好后,不渡猛地起身,又脱了一层僧袍闭目盖在她身上,这才一边念经一边走远。
刺目的光芒中,芙嫣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单单只披了一件僧袍,浑身上下都是不渡的味道,像被他包裹着。
她的脸恢复了,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好了,甚至于比之前更加美丽。
她不再疼了,在蝶绕枝光芒消失后,她抬手接住了如同废铁的法宝。
这东西没用了。
虽然艰难,但她熬过来了,她没有失败。
芙嫣握紧了手里耗尽灵力的法宝,缓缓从榻上起来,拉紧了还带着不渡体温的僧袍。
她望向背对着这里的佛子,一步步走向他,听到他在不断地诵经。
芙嫣长发披散,眉心红玉似血,她站定在不渡身后,靠近他耳畔,在他耳边低低唤着:“佛子。”
不渡浑身一震,双眸闭得更死。
芙嫣很慢地说:“谢谢你的僧袍。”她捻着袖口,“我身上只有这一件衣服。”
……
只有这一件衣服。
只有这一件。
也就是说,她不着寸缕地穿着带有他味道和体温的僧袍。
不渡呼吸停下,诵经也停止,他浑身紧绷,几乎在微微颤抖。
芙嫣忽然感觉到一股极冷的视线,她顺着往前看,在她和不渡的前方,一片幽暗之中,白衣墨发的谢殒站在那。
不知何处来了一阵风,吹起他金玉衣袂,她望进他清潭般深邃俊美的眼瞳,手攀上佛子的手臂,一点点在谢殒的注视下抱紧了佛子。
谢殒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变化,似乎只是在看着而已。
不渡的身子的确在颤抖,芙嫣抱住他时才确认这个猜测。
她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之前实在太疼了,她想在她的菩萨怀中寻求片刻的温暖,只这一刻就好,松懈片刻,她就继续去做她最在意的事。
可菩萨背对着她,连着一瞬都没容她,再次将她抛弃了。
不渡挣开她往前几步,似想要回头,有什么话与她说,但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硬着头皮往前,落荒而逃。
芙嫣一点都没觉得意外,轻描淡写地捋了捋发丝。
精纯变异火灵根让她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炙热与强大,百年来积压在驳杂灵根里的灵力骤然释放,她只觉一把火从丹田烧出来,烧得她整个人都被火焰包围。
她深呼吸了一下,吐出来的气息也燃着火,她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在快速上升,筑基中期,筑基圆满,金丹,金丹中期,金丹后期,元婴。
眨眼间她竟然结了婴,这样快的修为转变让她没办法立刻适应,体内血脉飞速烧灼,她极度渴望一捧水,想全身心投入到水中浇熄自己。
在她几乎被灼烧到窒息的时刻,一直冷眼旁观的谢殒出现了。
他如他所说那般,在她遭受致命危险的时候现身朝她伸出手来。
她本能地握住了那只手,谢殒那一刻的表情很难形容,像是在笑,又好像很伤心。
他什么都没说,她也什么都没告诉他,他却好像明白她需要什么。
噗通一声,她落入一汪泉水。
火焰骤然熄灭,炙热的身体开始降温。
她睁开眼,谢殒与她一起在水中,长及小腿的墨发在水中飞散,他宽大的白袍也像白色的墨缓开,芙嫣觉得这一幕异常熟悉。
正思索着,仙姿玉骨的男人来到她面前,用力扣住她的后腰,低头吻上她的唇。
芙嫣瞪大眼睛,身体的第一反应是回应他。
可比起肌肉反应,更离谱的是她脑子里突然迸发出的恶念。
比起回应他,她更想破坏他。
她好像被体内火焰驱使,它唤醒了她埋藏很深的某种本能,撩动了她某根可怕的神经,令她有些难以自控。
她慢慢张口,咬破他的唇舌,一点点用力,在他被动承受下顺着流下的血移动到他颈间,丹田火焰更盛,她闭上眼睛,
像渴血般再次咬下去。
水中无声,她却好像听见了他的闷哼声,脑子里那股对他的毁灭欲攀上了更高峰。
下一瞬,谢殒衣物尽碎,流血的脖子被芙嫣掐着,推到了一侧的石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