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内。
刺客横七竖八地摆在地上,钟大气喘吁吁地坐在一旁,用从尸体扯下来的碎步擦拭着手里的北凉战刀。
见到萧流云提着刺客老大回来,连忙站起身来,恭敬地说道:”小王爷!”
萧流云点了点头,将林中扔在地上,扫视了一下四周,问道:
“没漏掉什么人吧?”
“都在这儿呢!”钟大摇了摇头,颇有怨气地说道:“这几个孙子跟吓尿的羊羔似的,到处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抓回来。”
“那就好!”
萧流云本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钟大乃是北凉军中的头号先锋悍将,几年下来斩敌的数量何止过万,杀的漠北蛮子都为之胆寒,若不是北凉王怕他被杀戮迷惑心智,又岂会放他离开北凉军,随着世子殿下来神京?
让他去对付这些刺客,根本就是大材小用。
看着满地的尸体,钟大表情稍显凝重,沉声道:
“小王爷,这恐怕瞒不住!这群人实力不行,名气却不小,无量刀林中,裂骨爪文和,龙虎山弃徒年飞羽,岭南花盗莫子冷......”
其中一部分人的身份是他动手时察觉的,剩下的则是强行逼问出来的。
十名刺客全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而且其中大部分都在刑部备了案的,属于是那种全国各郡通缉的重犯。
萧流云眉稍微蹙,这事确实不好瞒。
其他人确实名不副实,不堪一击,但林中和文和却不简单,有此两人在,钟大绝对护不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北凉世子。
萧流云思虑片刻,当机立断道:“你马上回府,带府里的护卫隐藏踪迹赶来,到时有人问起,就说是早就暗中安排好了护卫。”
钟大点了点头,旋即道:“也只能这样了,那小王爷你呢?”
“我直接去明月庵吧,在这里也不好多待!”
萧流云想了想,回答道。
满地的鲜血实在无法抹去,两人只得先将尸体移到密林深处,等护卫到了后再处理。
收拾好这些,钟大拱手就准备离开。
刚走几步,萧流云突然叫住了他:
“到时记得告诉他们,在身上弄些血迹,作出一副战况极其惨烈的样子!”
钟大摸了摸后脑勺,憨厚一笑:
“小王爷您就放心吧!我跟您那么久,岂会不知道这些?”
萧流云欣慰地点了点头。
两人于此地分开,钟大改头换面往神京而去,而萧流云则驾着马车独自前往明月庵。
宁国府内。
贾珍刚刚看望过躺在床上的贾蓉,忍不住又骂了他一顿,才走出门,便有下人来报,说他父亲贾敬从玄真观回来了,正在祠堂等他。
“有事没事去祠堂干嘛?“
贾珍心中疑惑,但也知道自己老爹是个修道到了疯魔的人,没谱的事干多了,因此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贾府宗祠建在宁国府西边的一个院子里,不算太远,贾珍便直接步行走了过去。
走了大约半盏茶时间不到,便见一道黑油栅栏,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
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同样是衍圣公所书。
院内空无一人,往前走,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放着青铜鼎彝等祭祀之物。
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两边一副对联,为先皇御笔。再往前走,五间正殿前悬有一闹龙填青匾,两侧也有一副对联,同样是先皇御笔。
由此可见当年贾家皇恩之厚重。
贾珍虽然身为贾家族长,但也少有来这里,看到这些竟然稍微有些紧张。
推开殿门,来至正堂。
身披道袍,手持拂尘,作道士打扮的贾敬背对着他,仰着头静静地看着悬在上方正居中的宁荣二祖画像。
贾珍迟疑了一下,唤道:“不知父亲叫我来有何事?”
前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道:“将门关上!”
贾珍闻言,虽有些莫名,但还是依言将门关上。
门窗虽然紧闭,正堂内却并不昏暗。
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极为通明。
贾敬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贾珍,沉声问道:
“有没有查到抢亲的是谁?”
一听是询问抢亲一事,身处宗祠正堂的贾珍大为不解。
寻一书房谈论此事不行吗?宗祠何其尊崇,何必要拿这种丢脸面的事来污祖宗耳朵。
他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回禀父亲,贼人狡猾,还没有。”
贾敬皱了皱眉,在贾珍疑惑的眼神中,抱着拂尘在堂内来回踱步,许久才郑重地开口道:
“珍儿,无论如何,秦家女一定要找回来!”
贾珍愣了一愣。
他很想说一句你是不是修道修傻了,但对方终究是自己父亲,只得耐心劝道:
“父亲,秦家女清白已失,就算寻回也入不得贾家门,我们何必枉费这心思。”
岂知贾敬听到这话登时大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道:
“不孝子!真是在深宅大院内和女人厮混久了,脑子都朽成腐木了!你以为就秦家这种清贫家族是有什么资格和贾家结亲的?”
贾珍神色一怔。
这门亲事是贾敬当年亲自指定的,那时候贾珍就不理解,若不是父命不可违背,他定然是不会允的。
虽说大燕历来有嫁高娶低的传统,但秦家就一个任工部营缮郎的秦业,一个是芝麻大点儿小官的女儿,一个是国公府大房嫡子嫡孙,这攀高枝也攀的太高了!
“父亲,难道其中还有隐情?”贾珍皱着眉问道。
贾敬并未回答,转身仰头看向披蟒腰玉的二祖画像,幽幽叹道:
“贾家当年一门双公,在神京何等富贵,如今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这话让贾蓉听去或许还察觉不到什么,但贾珍却是经历过前朝的人,自然明白如今贾家虽然依旧荣华,但比之前却衰退了太多。
他一时不明白父亲究竟是什么意思,便说道:
“当年祖父与当时身为太子的义忠亲王交好,却没想到后来义忠亲王坏了事,让当今陛下继承了大统,贾家因此受到波及,能存下现在这份家业,已然算是幸运的了。”
贾敬闻言面带嘲意地道:
“只不过是现在陛下腾不出手罢了,待其腾出手了,到时你再看看贾家还能不能善终!”
虽然知道宗祠内说的话,不会有他人听到,但贾珍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惊,惊恐地看了父亲一眼,连忙说道:
“父亲,你这是犯了什么癔症?此话也是我们这等人家能说的?就当为了儿子我,为了这国公府罢,此言日后休要再提!”
看到贾珍慌张失措,贾敬摇头无声一叹,问道:
“你可知当年义忠亲王是如何坏事的?”
真是失心疯了!
贾珍脸色猛然大变,若不是身处贾家宗祠,上方还悬着宁荣二祖的画像,他都会以为父亲被什么妖魔附体了!
当即连连摆手,低声急喝道:
“父亲!孩儿不想知道。”
天家秘事是对于大燕国的臣子来说是绝对的禁忌,妄议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
贾珍生怕父亲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连连后退,很快退至殿门,立马就要开门离开。
他不明白为什么向来不问世事一心修道的父亲今日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当真是修道修疯了,还是这十几年如一日的修行只是披在外面的伪装而已?
贾珍心乱如麻,根本不敢深想。
正要推开殿门,却听身后传来怅然一叹:
“珍儿,一旦开始就躲不掉了啊!”
贾珍身躯一颤,缓缓转身过来,深深地看着这个他自以为了解,此刻却完全不懂的父亲,皱眉问道:
“开始什么?”
贾敬平静地看着他:“非我故意牵扯你,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宁国府已无法回头,你祖父曾经做过的事,我们只能继续下去。”
祖父?
贾珍双眼闭了闭,然后又慢慢睁开,看了眼立在神龛上的牌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道:“父亲您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那时,义忠亲王之贤太子的姿态,为朝野所敬仰,也为陛下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所喜,时常召其进宫,有时留御书房侍读,有时会安排去后宫陪伴其母妃。”
贾敬面无表情地说着骇人听闻的皇家秘事:
“义忠亲王年少热血,生的也极为俊朗,一日入宫时,不慎撞上了宫里一位姓秦的皇妃......”
太子氵㸒乱后宫?
真是不要命了!
贾珍听的冷汗直流,咽了咽唾沫,连忙问道:“那祖父......”
贾敬闻言也有些无奈,道:
“太子和后妃私下媾和之事极为隐秘,本无他人知道。但偏偏,在这之后不久,那秦妃就有了身孕......”
后面不用说,贾珍也能猜到。
秦妃被秘密从宫中带出,祖父贾代化一向被视为义忠亲王旧部,当时肯定也是出了力的。
后来东窗事发,义忠亲王和秦妃被处死。
此事本就格外敏感,又岂会大肆宣扬,祖父虽有嫌疑,身为宁国公嫡子,至少表面上没有得到什么惩罚。
或许正是因为这件事,使得同辈分中宁国府的爵位比荣国府的要低上一级。
譬如荣国府的贾赦世袭的一等将军,若是同辈的贾敬要承爵的话,就只能承二等将军爵。
至于秦妃肚子中的孩子,贾珍猜测应该是生下来了的,否则父亲不会特意说此事。
多半就是秦业当年抱养的女婴,也就是宁国府未过门的太太——秦可卿。
嗯?那秦业会不会也是当年义忠亲王的旧部?
这时,贾珍脑海中灵光一闪。
突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父亲你你你竟然想拥立贤王?”
让贾蓉迎娶义忠亲王遗女,这说不是支持义忠亲王的嫡子贤王,谁会相信?
贾敬沉默。
“父亲你想当贰臣?你疯了?陛下若是知道岂能容我们?”
贾珍都快要崩溃了,这他娘的,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去干杀头的买卖,不是疯了是什么?怪不得父亲当年中了举人连官儿都不做,原来竟藏着这种惊天大事!
贾敬直接反问道:“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宁国府早年站在了义忠亲王那一边?还是说你以为贤王就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不知道那秦家女?”
贾珍当即无言。
祖父做过这种事,再想要改旗易帜实在难如登天。
贾敬叹了口气,又说道:
“再说,当今陛下力行新政,这一刀迟早要砍在宁国府上,此时不做准备,后患无穷!”
新政的事贾珍自然知道,的确大大损害了勋贵们的利益,他也多有不满,只是还没到造反的地步罢了。
他缓缓地吐了口气,消化着刚刚听到的巨大信息,神情凝重地道:“父亲放心,我回去会加大人手将秦家女找出来!”
贾敬这才点了点头,嘱咐道:
“秦家女身份尊贵,纵然不能进贾家门,也不能落入别人手里。”
这时,贾珍突然想到了同出一门的隔壁,忙问道:
“对了父亲,这事儿荣国府那边......”
贾敬晃了晃手中的拂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平静道:
“放心吧,他们跑不掉的,当年义忠亲王众望所归,我那位堂叔也不是没有动作。”
贾珍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父亲,好似第一次见到一般。
依旧是那么仙风道骨,但那里面藏着的复杂心思,却连身为儿子的他都感到了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