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兰行做了个梦。
说长不长,说短,那也是对他来说极为漫长的一段过去。
在梦里,他回到了幼年时,双手还未长好,迎着其他孩子恶意地怪叫沉默地走上高塔顶。
其实塔顶不错,什么也听不见,他也不会被人看见,平白扰人视线。
只是高处不胜寒,冷了些。
有白鸥自海上飞来停在他的掌心,被这种浑身洁白没有杂质的生灵靠近也让他觉得安慰,歉疚地小声说:“抱歉,我没有带黍米来。”
那只白鸥不久后就飞走了,羽毛扫过他的掌心,把海边的沙砾留了下来,带着海水微咸的潮气。
他记得,就是在塔上不知多久后,待他最好的衡渊真尊带他离开了,离开了莫兰氏,去了另一片陆地上。
他打心里期待那一天和海风一起来的衡渊真尊。
可是等啊等啊,衡渊真尊没有出现,他心里失望,更多的是难过。
母亲说他是琉璃心,冷冰冰的天生装不住情,没人会喜爱这样的他的。
兴许是因为这个,衡渊真尊这一次也不愿来接他了。
他捂着脸蜷缩起来,烦透了自己这一身琉璃骨。
怀里突然蹿进来软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
他第一次见这样的生灵,好奇中还觉得熟悉。
小狐狸的眼睛圆溜溜,又亮又狡黠,钻进他的怀里,皮毛暖融融的,半点不嫌弃他身上冰凉的琉璃面。
他托起小狐狸小心翼翼地凑近,怕自己吓跑她,只给她看完好的那面。
小狐狸舔了舔他的手,变成了红白衣裳的少女,环着他的颈项温柔地抱着他,一时间竟然觉得暖得不可思议。
“路止。”
天光乍明,暗处的苔藓上终于迎来了阳光。
他缓缓睁眼,入眼的是在蹲在榻边支着下巴看他的少女。
邵昭似乎等了许久,十分困倦又硬撑着等他醒来,眼皮快要沉下去了,见他睁眼又精神起来。
“你终于醒了?情绪怎么样?心率过快还是过慢?头晕眼花恶心涨肚你占哪个?”
一连串问题甩过来,莫兰行本就不清醒的脑子愈渐迷茫。
非要说的话……好像手有些酸麻,还沉得慌。
他疑惑地顺着看过去,就见邵昭抱着他的手半身都压在上面。
他身上还没有恢复!
莫兰行瞬间清醒,抽手坐起身往里侧躲。
“哎哎哎别拿走!”邵昭又和小老虎扑食儿似的又把他的手拖回来,委屈巴巴地说,“我为了把你从火里捞出来,身上被燎得又疼又烫,你好歹给我降个温。”
莫兰行下意识看向她露出来的小臂,虽说没有伤,但红了一片,是从里面烧伤的。
他依稀记得邵昭为他跳进蓝焰中,心中愧疚,也就没有再动。
他的琉璃体天生寒凉,旁人碰了都觉得凉薄冷情,这会儿却正好成了邵昭冷敷降温的天然冰库。
邵昭拿烧红的小臂和他贴贴,眯眼发出爽到的喟叹:“怪不得一直觉得你身上温度适宜,原来真是冰肌玉骨。”
说着,她带着些艳羡地摸摸莫兰行满是琉璃切面的手臂。
莫兰行观察她的表情好一会儿,发现她确实没有厌恶嫌弃的情绪,才小心地问道:“我身上如此丑陋,你不觉得讨厌吗?”
邵昭闻言无语地看他。
青年容颜俊美绝伦,哪怕脸上大半部分皮肤褪去,下面的琉璃表面却也是一样的五官,不如说反倒更让人觉得惊艳。
这得喝多少不配花生米才会觉得丑啊?
她痛心疾首地说:“谁都可以说自己丑,但是你哪怕说你一根头发丝儿丑陋我都会难过的好吗?”
“……”
看她用“你仿佛眼睛不大好”的眼神看过来,莫兰行感觉自己好像真问了句蠢话。
不可思议,先前那样担心在乎,唯恐被发现被看见就会被厌恶的恐惧被她简单几句话就轻易化解开来。
哪怕是当年的衡渊真尊也不过是不在意莫兰行的琉璃体,隔着衣袖牵他已经让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宠爱。
邵昭是第一个不单不厌恶,反倒看起来极为喜欢的人。
他兀自松下一口气,不知提在心底多久了。
邵昭看着他脸上情绪的转换,心想果然是那心魔的作用。
心魔除了操控人的心智以外,实际上最擅长的是放大人的阴暗面,心底最害怕什么,最不想让人知道什么,就会因为这部分越来越偏执疯狂。
莫兰行在和殷湛打斗时中招,要不是那池蓝焰为他锻体延缓,恐怕这会儿心魔都已经开始入侵他的丹府了。
这是又一个以莫兰行为目标的证据。
“你的伤大概再过上一段时间就会自然长好了,不必再去到火里,那里还是太疼了。”邵昭终于放开他的手,抬手伸了个懒腰,忽然往床榻上爬。
莫兰行没有防备受了惊吓:“阿、阿昭,你做什么?”
邵昭自然地从他怀里拽一半被褥往自己身上盖,摆摆手道:“体谅一下,我等了你一夜,现在困得完全走不动路。”
莫兰行无措地看她一会儿,手指在被褥上拢紧又松开。
“左右我也无需休息了,我去外面,你睡着就好。”
他尚未完全能做到无视自己身上的斑驳,况且男女大防,同榻……
他的耳根有些烫,拢好身上的衣衫便要下去。
邵昭却一伸手把他又拽倒回去,拿他的手贴在脸上,被子一掀把两人都盖住。
莫兰行屏住呼吸,看着突然近在咫尺的面容,突然心跳如鼓。
邵昭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没必要,刚才是我推不动你,否则早就上床同睡了。”
莫兰行担心这要是被突然来的人撞见有损她的名誉,起身要去下一道结界,邵昭一巴掌拍过去捂住他的嘴,眼睛睁开一条缝说:“你很介意?”
她想起来姻亲的事,恹恹地勉强撑起来说:“你不愿意我就再撑会儿,或者,你园里有别的收拾好的房间吗?我上那里睡去。”
说着说着她心里觉得憋闷,抱也抱过亲也亲过,可最烦的是察觉了自己的心意就要顾虑。
什么狗屁姻亲!
她难得在心里骂了脏字,无名火快要燎去身边人的身上。
她眯着眼困顿的模样实在招人疼,莫兰行又把她捞回去,抬手布下结界后主动把手臂递给她抱着降温,轻声哄她:“我不介意,你睡着就好。”
等着她睡着后,莫兰行挪了挪手,移至她的嘴唇。
那上面有一小块被咬破的伤口。
蓝焰冰池里发生的所有事,他都记得。
渡血的滋味他不记得了,可柔软的触感却清晰得令人发指。
与先前那次意外的哺渡不同,这一次他竟能尝出缠绵的味道。
即便知道那是邵昭情急下救他的举动,无论意志模糊时还是现下清明时,他都愿陷入那一吻里,只有沉沦其中才能平息他的渴求。
莫兰行回过神来时,已经撑在邵昭上方,仅迟疑一瞬,便俯身轻轻在那抹殷红上一点。
这一点已经足够他平复许久,躺倒回去后,他扭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看。
在他不知道的另一侧,少女的唇角勾了勾,心情大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