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算是摆脱了蜀山派的任东来,等江南舵的弟子引我入一处江南庭院,坐定上了一盏龙井茶后,我一边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喝茶,一边揣测任东和他师兄来江南的意图。
“昨日,林氏的两位少爷去哪里闹腾了?听说闹了场婚宴,还见了蜀山派的两位弟子?”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林氏这一代的当家人,唤作林静深,取“静水流深”之意,但这一位毫无城府和大智慧可言,武学天赋也远远比不上他爹林老爷子,好在林老爷子虽九十多高龄,但好歹活着,练武之人精神健硕,余威尚存,还没人敢招惹林氏。
可人总不可能一直活下去,虽然我坚信千年王八万年龟,祸害遗千年,像林老爷子这样的精品老王八肯定能长命百岁,但他应该突破不了人类极限,达到永生不死的境界,成不了真正的王八精。
等到林老王八……啊不是,林老爷子去世,林静深真的能掌得住林氏这个庞然大物?还有他们的下一代……和他爹怎么都生不出儿子不同,林静深显然深谙传宗接代的要义,十五岁都不到,就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叫“林宏”和“林博”,这两个少年人有没有练武天赋尚且不知,但搞事天赋绝对出类拔萃。
他们倒也不是欺男霸女那种流氓,林氏好歹也是要脸的书香门第大家族。怎么说呢,两个孩子有些趾高气昂惹人厌,这和云随鹤的“熊”还有所不同。
云随鹤是鼻孔朝天,但他只是不理人,一副“本大爷才不和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说话”,但他从不可刻意刁难人,甚至大部分时间和普通人保持距离。
但林家这两个熊孩子不是,他们就喜欢给人难堪,谁和他们林家作对,谁不捧着他们,他们就去找人麻烦。所以林宏和林博去找狗子姐姐的茬,我完全不意外,毕竟无论是狗子,还是他姐,看着和林家十分不对付。
但这里是江南,江南是林氏的掌中物,再看不惯,谁又敢顶撞林家两位少爷?
就算是不问世事的蜀山派,也远在四川,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我倒好奇是哪位道长一眼就把两个熊孩子吓跑了。
“萨文簿真是消息灵通,”江南舵的舵主陶远从屋外走来,边拱手边笑道,“林家两位公子确实闹了一场,闹的是自家堂姐的婚宴,文簿久在教中有所不知,林家上一代最小的嫡小姐与一位行脚商私奔,生下一儿一女,女儿十四岁许了个读书人,但受不了公婆虐待,七年前就和离了,这一次再嫁的是个江湖人,小门小派行镖的。”
“这位堂小姐倒不必在意,但她有个弟弟叫作任东来,是蜀山派年轻一代的弟子,不过未在江湖上立名,反而这一次与他同往的师兄赫赫有名,正是前些日子灭了羽衣楼的于道子。”
我差点把嘴里的龙井喷出来,但我记起了自己沉稳可靠的人设。
于道子,这个名字虽然在江湖立威不过一年多,但如今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原因无他,这家伙又牛又狠,知道的说他是蜀山派的道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魔教中人。
道家贵生,道长们一向不喜欢杀人。
除非是触碰到底线,否则蜀山派弟子在外行走,都是比较好说话的,当然也比较高冷。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取人性命,和少林寺的牛鼻子还有些不同。
和尚们杀人会犯戒,蜀山派倒没这个规矩,只是道长们普遍不爱管闲事而已。
可于道子是这一代弟子……不,是这几十年来的异类,他人狠话不多,说杀你满门,就杀你满门。不过,羽衣楼也是罪有应得,这名字听得优雅,实则是个这几年兴起的收钱杀人的组织,和我们魔教的业务范围很相近,他们还喜欢绑架幼童,骗取财产之后,又杀了肉/票,出了名的言而无信。
几个月前,汉中舵的弟子传信,说羽衣楼满门被灭,也不知道怎么惹到这位杀神的,于道子直接拿着剑杀进去,又拿着剑杀出来,据说脸色都没怎么变过,一副淡然处之、羽化登仙的高冷模样。
除了羽衣楼之外,也有明明人生苦短却还要走捷径的憨憨,直接犯到这位道长手上,全部二话没有宰了,甚至都懒得多解释一句。
不过他杀的都是作奸犯科之辈,正派没意见,蜀山派没有意见,反派有意见也没有,何况反派之间不互相踩就算好的了,怎么可能为同类的灭门而伤心?
从那之后,于道子止小儿夜啼的名声就那么传出来了。
现在我相信,林家两个熊孩子大闹婚宴,弄伤任东来之后,被于道子用一个眼神击退了。
不敢不怕,这特么就是个杀神啊,一言不合就砍你人头那种啊!我现在光听着都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狗子这个师兄太特么可怕了,幸亏我许愿和狗子再也不见了。
将凶残的蜀山弟子扔到一边,反正林氏的爱恨情仇与魔教无关,我也就听个八卦,才不趟这趟浑水,只是以防万一问一句陶远:“蜀山和林氏,与圣女失踪有关吗?”
陶远听到圣女,神色便严肃了不少,摇头道:“根据我的判断,应该是无关。林氏这些日子忙着为林宏和林博张罗婚事,而蜀山两位弟子更是这几天才先后到的江南。”
我这回终于放心了,又问:“圣女失踪,江南舵可有线索和猜测,教主圣令,命我们尽快找回圣女,圣女一日不归,江湖一日不宁。”
大概也很清楚自家教主是个什么样的躁狂症变态,陶远的脸色更差了,苦笑道:“不是我不肯出力,萨文簿有所不知,圣女之前来我们江南舵,原是为了孵化一只蛊虫,我等尽心竭力,为圣女提供所需之物,然而九月十四的晚上,圣女说要闭关炼蛊,我等不敢打扰,等到三天后,圣女房中的果蔬腐烂,我们这才贸然进门,发现圣女已经不见了。”
“房间里没有任何打斗迹象,圣女带来的换洗衣物都在,可见应该是被人突然掳走,然而那是何人,为何掳走圣女,我等一无所知。圣女来江南舵的事情,除了我和几个堂主,也就只有左护法那里知道,到底是谁人走漏了消息……”
我静静地听着,用茶水冲淡了酒气,神经仍然一跳一跳的,我按住太阳穴,沉声道:“我去圣女的房间看一眼。”
陶远点头,命两名弟子带我前去。
圣女的房间自然舒适无比,用的床单被褥的缎面无不华美柔软,连帐子都是云来商行的松绿软烟罗,对,就是类似《红楼梦》里,贾母说的那种“远看像烟雾一样”的罗纱。
房间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冷香,闻着像是薄荷冰、丁香一类的香料,但因为过去太久,早就模糊不清,只有凑近帐子时,才能嗅到若有似无的一缕。
“圣女用香?”我沉声问这两个弟子。
这两个弟子对视一眼,摇头又点头,看我挑眉的样子,神情一紧,魔教上下级观念极强,若是得罪身为右护法嫡传弟子的我,他们害怕遭殃,连忙解释:“我等不知圣女用什么香,不过江南人素爱香,文人雅士,才子佳人,商贾富翁,但凡有一些闲钱的,都爱点香。”
“这里的房间大多都有香炉,待客用的是青梅煮酒、或是雪中春信,入寝用的是鹅梨帐中香和安神香。”
我点了点头,在心中回忆了这四种香的配料,却没有带薄荷冰的。更何况,圣女是教中的用蛊高手,在魔教,蛊术也不是人人可学的,所以江南舵的人并不知道,用蛊之人不用香,以免香料中的一些成分刺激到蛊虫。
就算陶远本意是为了讨好,像是用软烟罗做床帐一般,给圣女献了上等的香,后者也绝不会点来用。
说到底,这股味道是不是香,都有待考证。
我轻嗅着那股淡而无形的冷香,挥手让两名弟子退出房内。待房门关上后,才取出一个婴儿巴掌大的盒子,放出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怪虫。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把蛊虫放在盒子里?不然呢,你让我随身往哪里带?藏在自己的血肉里吗?啧,少看点不科学不靠谱的武侠片。
就这盒子想养虫,要求都高着呢,食物喂得不妥当,这群祖宗当场就暴毙给你看。
怪虫全身暗金,唯有头部带着一抹血红,它扬起蝉翼,无声鸣叫,接着轻盈地在房间里飞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床底下。
我把头探下,检查了一圈,什么都没瞅见,这也正常,要是陶远带人翻了两遍,都没发现床下有东西,那他才真的是敷衍到家了。
我想了想,又将手深入,仔细摸过每一处地砖,并没有什么暗格暗室,然而我相信自己的蛊虫,小乖虽然又挑嘴又懒,但它的专业能力还是很不错的,而且它又不是人类,不会骗人。
我遗漏了什么?
我顿了顿,接着强忍住洁癖症的难受,果断躺在了地上,慢慢挪进了床底,在黑暗中,我的视线里只有床底板的模糊花纹,直到拿出并点燃了火折子,这才看清床下密密麻麻的手印。
是的,遍布了整个床底板,大大小小,随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手印。
那一刻,我从头顶心凉到了脚底板。
我的脑内自动播放器了86年版的《聊斋志异》片头曲,回想起了曾经听我大学室友说过,吓到我一周都没睡好的鬼故事《背靠背》。
我的呼吸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