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四娘拜别我们,同景程一起迈入漫天大雪中,从此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后来,蓁蓁问我:“他们都消散了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
也许绿四娘把鬼气渡给了景程,继续近在咫尺却永不相见;又也许景程在消散之前见到了绿四娘,完成心愿后离开了;又或许绿四娘也散去了鬼气,同自己青梅竹马之人一起离世。
儿时立誓,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因为这件事,灼华似乎有些变化,变得比之前更傻了点,常常不言不语,就盯着墙角发呆。
这种症状自从我们住在一起后,已经很久没发作过了。
难道灼华失忆前也有约定终身的人,所以绿四娘和景程的故事才刺激到了他?
我往他手里塞了个烤地瓜,戳戳他的脸庞,好奇道:“整天都在想什么呢?”
桃花眼落在我身上,带着些茫然:“为什么,让,他们,走?”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我却听懂了。
我把地瓜掰开,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香软部分,啃了口,才含混道:“咱们也帮不了他们啊。”
连九幽鬼王都说没办法,只有他们消散前,才能再见到一面。
等等……灼华之前保护蓁蓁,现在又想要帮助绿四娘,他莫不是个圣父属性?
“他们只是在山中遇到风雪迷路,来我们这里歇脚,吃了两碗面罢了,”我想了想,说道,“有善心是一件好事,但也要看情况。”
有些人不需要你救,也不愿意被救,有些事情你帮不上忙,也不是你的责任。看到什么不幸,就压在自己身上,岂不是会被累垮?
“你又不是耶稣基督,背负不了全世界的罪。”
灼华面露不解:“爷,酥饼,鸡,还有肚子?”
我失笑,帮蓁蓁擦了擦小脸,讲起了耶稣的故事:“所以,他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灼华、蓁蓁:……
“好吧,这只是个故事,我不太信基督教那套。我想说的是,即便是满天神佛,也知道什么事情可以插手,什么事情不行。”
“如果绿四娘和景程寻求帮助,那我们还可以想想办法。”虽然我觉得自己帮不了。
“但他们没有,相反,她那时候告辞的意思,就是不想旁人掺和。”
“四百年了,当年下咒的人都成了灰,什么权臣、权臣女儿、书生、道士……事已至此,还论什么对错?书生该杀,但绿四娘这些年来吃下的无辜之人也该杀吗?”
“你觉得她可怜,然而,天底下又有谁不可怜呢?难道你也要学耶稣,把自己钉死在十字架上吗?可即便是耶稣,也没见他最终赎了全人类的罪。”
耶稣死了之后,那些该作妖的人,不是照样作妖?
“舍己……渡人。”灼华像魔怔了似的,嘴里念念有词,可能是想起什么东西了。
我不露声色帮他掰开了地瓜,温声问道:“那如果舍己之后,还是渡不了任何一个人呢?”
灼华愣愣看着我。
“傻小子,”我无奈笑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人家让你渡,你又能渡,那当然可以渡。但若是人家不要你来渡,你也不能渡,何必太执着呢?”
太执着就会疯魔,而疯魔就会完球。
灼华讷讷不语,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他傻愣愣地往嘴里塞地瓜,然后被烫得哇哇叫,满屋子乱跑。
很好,他终于恢复正常了,果然美食能解决一切问题,如果不可以,那就再来一份。
冬日还没过,我们便从老樵夫那里,听说了一个坏消息。
九幽鬼王打下了凤眼城,东齐灭国了。
齐国皇室近乎全灭,只有一个出使南楚的怀安王幸免于难,齐国已然沦为厉鬼之地。
像他们这样边缘小村子,厉鬼们暂时看不上,所以还没酿成什么惨剧,但迟早东齐也会像北盛一样彻底变成鬼蜮死地。
牛家村的人挤在一起讨论了好几天,最终决定逃亡南楚。
“若是有一天,连南楚都……”青壮年唉声叹气,若是连南楚都落入鬼王之手,他们难道跑进十万大山,或者加入南蛮,又或者出海远航?
老一辈人倒是淡定不少,老村长抽着旱烟,瞅着子孙道:“哪有那么容易?鬼军一路从北盛打过来,虽说攻下凤眼,但肯定也损兵折将,要补充厉鬼数量,怎么也要几十年。”
否则九幽鬼王四百年前就诞生了,怎么打了几百年,如今才攻破齐国?
只是留给活人的地方越来越少,而修道者也越来越少。普通老百姓自然可以三年生两,但修道者又不是大白菜,要培养出一批可以抗衡鬼军的弟子,更是困难。
听说这一次凤眼城破,青云宫和慈悲寺又折损了两位老修士。剩下的,除了宫主和住持外,就只有一些年轻小弟子,怕是支撑不到下一次鬼军入侵,就要道统灭绝了。
老村长在心中叹气,运气好点,他过两年去世,眼睛一闭,哪管洪水滔天,可怜他膝下的小孙子小孙女,注定是逃不过这一劫。
但牛家村人不知道的是,这座村子虽小,厉鬼却已经来过了。
只不过来的都是歪瓜裂枣,被我发现后,随手捏死。
村里人决定集体搬走后,老村长派人上山找我们,让我们一起跟着逃跑,我仔细想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一是,冬日天气太冷,蓁蓁不一定能承受住旅途颠簸;二来,我们两个厉鬼和生人长时间混在一起,会害牛家村人患病。
但为了报答村里人的善意,我决定偷偷护送他们一程,以免他们半路遇到恶鬼团灭。
同样不肯走的,还有老樵夫,他的理由是,故土难离。
“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没有子孙,还折腾个什么劲儿?”老樵夫摸了摸长胡子,递给蓁蓁一个橘子。
我觉得他都在明示了。
“所以您真是山神?”我瞅着那个新鲜圆润的橘子,笑道。
老樵夫但笑不语,没肯定,但也没否定。
我觉得四舍五入,这就是默认了。
“老神仙,正好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我顺杆爬道:“我想护送牛家村人去南楚,但路途遥远,虽然我可以来回赶路,但鬼王灭了东齐,厉鬼蠢蠢欲动,我怕自己来不及赶回来,让灼华和蓁蓁遇到危险。”
“可否请老神仙看顾一二?”
老樵夫颔首,摸了摸小姑娘的猫耳帽:“你且放心,有老朽在,必不会让他们出事。”
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就算山神不够强大,但带他们瞬移跑路是妥妥的,藏进十万大山里,哪怕九幽鬼王亲自驾到,也抓不住他们。
护送牛家村人的事,一直忙到了开春。
坏消息是,我们又和人类文明隔绝了;好消息是,村里人没搬走的东西,都归了我们,我们现在是大户人家了!几十张床可以轮流睡!
春雷响动,万物复苏,我赶走几个来村里溜达的厉鬼,去竹林挖了不少鲜嫩春笋,决定和灼华、蓁蓁吃顿春锅。
吃火锅也有讲究,就像兔肉火锅“拨霞供”,最合适热油辣锅,大冬天吃得浑身是汗;而到了春日,自然要吃林间刚长出来的野菜嫩叶,汤底也要用各种菌菇和春笋熬制,吃的就是新鲜。
附近没了活人,厉鬼也被赶走,我们两鬼一人,再加个山神,可以堂堂正正坐在村里开席。老山神还露了手,做了一个香椿炒蛋,一个榆钱蒸面,都甜嫩无比。
一群人吃得正高兴呢,远远就看到村口有人影。
我放下筷子,脸上笑容淡了几分:“又是不识趣的野鬼,我去去就回,给我多留点炒蛋!”
蓁蓁和灼华乖巧点头,老樵夫抽着旱烟,也淡定极了。
毕竟赶走厉鬼这事,我三天就要做一次,实在有些腻味,等春天过了,就带着养好的家畜回山上去。
我走到村口,刚想放出浑身鬼气,就愣住了。
这到底是个活人,还是厉鬼,又或者是游荡的精怪?
只见来人身形瘦长,一袭白僧衣胜雪,眉间朱砂殷红,桃花眼似笑非笑,手握一串龙眼大小的佛珠,即便是光头,也显得圆润无比。
“施主安康,小僧翰月,化缘来此。”
???
就离谱,这年头和尚还敢往厉鬼的地盘跑了?还打算化缘,怕不是想以身饲魔。
“不知小师父从何处来?又要往哪里去?”
我很怕他回答“贫僧自东土大唐来,要到西天取经”,或者“从来处来,往去处去”,那我还真无话可答,天就给聊死了。
翰月轻笑起来,宛若一轮明月照寒江,让人如沐春风。
他双手合十,口称佛号,答道:“小僧是慈悲寺弟子,师尊派我出山,渡人救世。”
你师父怕不是想扔掉你这个徒弟吧?
心中吐槽,我面上却不动声色,也行礼道:“村中人为躲避厉鬼,都逃亡南楚,只余下我一家老少,方才用完午膳,残羹剩饭不堪敬三宝。小师父稍等,我专门为您准备一份斋饭。”
“何必麻烦施主,小僧清修之人,不重口腹之欲,便有一碗糙米饭,一个馍馍也足矣。”
我摸不清这人的来意,看他眼眸澄明,嗓音清朗,面含慈悲,确实不像怨气冲天的鬼怪,但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奇怪,就算是来降妖除魔的修士,来这个偏远小镇做什么?
我不愿让他靠近灼华和蓁蓁,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绝。
翰月倒是极懂看人眼色,他眼眸平静,嘴角含笑,毫不放在心上,再次合十一拜:“是小僧唐突了,施主勿扰,小僧这便离开。”
我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乱世之中,保全自己和家人才最重要。
翰月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一个苍老熟悉的声音:“来都来了,又为何要走?”
白衣僧人身形一颤,再回过头来时,又是一脸云淡风轻的含笑模样。
“既然有人相邀,小僧却之不恭了。”
我发现对话逐渐在理解范围外,这两位当什么谜语人呢?把翰月迎进村里时,我拉了拉更熟悉的老樵夫,低声问道:“你认识他?”
老人家摸着胡子点头。
“他真是慈悲寺弟子?”
老樵夫又点点头。
慈悲寺的人认识山神,倒也不奇怪,只是这人跑这儿干什么来了?
我倒吸一口气,好家伙,莫不是要诛灭我这个厉鬼吧!淦,灼华,咱们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