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月自然不是降妖除魔的,他可能……真的是来蹭饭的。
穿着月白僧衣之人坐在粗糙木桌边,一脸悲悯正经地等火锅沸腾,这场面有种说不出的搞笑。见我不动,翰月抬头看我,眼神好像在认真询问:什么时候开饭?
同样一脸期待看着我的,自然还有我家两个吃货。
看到翰月前来,蓁蓁还有些好奇,但灼华却半点反应都没有,权当身旁坐着的僧人是块枯木,只全神贯注盯着春锅,喉头微动,时不时擦一擦口水。
老樵夫还是坐在那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面容慈祥带笑。
“可以吃了。”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几双筷子不约而同夹起野菜、笋片、香椿嫩叶等,往锅里涮,蘸着豆瓣酱调制的小料,入口鲜嫩爽脆,满溢春日气息。
翰月夹菜极快,却又始终保持着优雅,身姿瘦长挺拔,比灼华更像个大家公子,谨记“食不言寝不语”之礼,和谁都没说话。
倒是蓁蓁和灼华,一如既往地边吃边玩,我尝了尝春日时蔬,觉得还是四川麻辣火锅对胃口。曾经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搬去成都,喝着冰奶茶,吃着九宫格,再来份烤苕皮,巴适得很。
等众人酒足饭饱,我推了推灼华,让他去收拾洗碗。
咱们家就这个规矩,我又不是保姆,总不能做菜的人还要负责洗碗,家务活全让一个人干了吧?
灼华性格乖巧听话,毫不犹豫起身整理。
翰月犹豫了一下,同样起身,嗓音温润道:“小僧白饶了施主一顿吃食,自该帮忙的。”
我拦着他,客气道:“我们是主,你是客,哪有让客人做事的道理?”何况,我根本不放心让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与灼华待在一起,毕竟后者太傻了。
翰月仿佛天生识透人心,立刻察觉到我的警惕,浅然一笑,也不勉强,又坐了回去,摩挲着手里的佛珠道:“施主说村里人为躲避厉鬼,纷纷逃往南楚,为何你不走呢?”
你这就有点明知故问了。
我不信认识山神的慈悲寺大师,连辨认厉鬼的道行都没有。虽然我是凝怨之鬼,但伪装也只能骗过普通修士,况且灼华还要靠我掩饰,更容易被认出来。
我没有回应,只是看向老樵夫。
老山神叹了口气,把烟头在桌角上磕了下,道:“何必遮遮掩掩?”
翰月表情不变,只是摩挲着佛珠的手顿住了,他没有看老樵夫,依旧含笑看我,又道:“就算施主是厉鬼,这个小姑娘也是人,不是吗?”
“明明是人,却和厉鬼生活在一起,又是为何?将来她该如何自处?”翰月垂眸,“又或者,施主已经决定了,等她长大一些后,就杀了她,让她也成为厉鬼?”
这话说得难听,旁边小姑娘已经鼓起了腮帮子,抓着我的衣角,恼怒道:“阿宁才不会伤害我!你不是好人!”
翰月也不生气,低头看她,温声细语道:“你可知极阴之体只要死了,若无高人施法镇压,必然会成为厉鬼,且法力不凡?这是你天生的命。”
蓁蓁是知道的,当初灼华解释时,并没有避开小姑娘。
我一向是觉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些混蛋总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却什么都不肯告诉身边的人,这才是脑子有病。
蓁蓁虽然年纪小,但她经历过的事情,比大部分成年人都多。把极阴之体的真相告诉她,然后再让她知道,尽管命运不公,但她身边依旧有人会努力保护她,她什么都不必担心。
至于以后何去何从,要做人,还是做厉鬼,都由小姑娘自己决定。
所以,翰月这几句听上去宛如挑拨离间的话,对小姑娘毫无影响。她声音清脆稚嫩,怼人也思路清晰:“你这人好生无聊,我将来当不当厉鬼,与你何干?”
“人死成鬼,本就是天道。何况,人又怎样,鬼又怎样?即便是人,若是为了神婆骗子几句诳语,就要烧死原配和亲女的,他和恶鬼有什么区别?即便是鬼,却从不肯吃一口人肉,还收留孤女,保护村民,那他和活人,甚至是圣人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说到底,要当什么,全由我自己说了算,天命不算数,你说了更不算数!”
哦豁,我家的崽真是出息了!怼得好,不愧是萨蓁蓁!
翰月也没想过,他竟然会被一个六岁小姑娘当面怼,他张了张口,最终无奈笑了:“你这是和谁学的一嘴伶牙俐齿?”
和我学的,你有意见吗,秃驴?
“是是是,我管不着活人,是小僧多管闲事了,”翰月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总觉得这家伙话里有话,“归根到底,鬼要吃人也是天道,像你家阿宁这般的厉鬼,实属少见。”
“你可知道,厉鬼不吃人是会消散的,就像那傻子一样。”
翰月看向正在和碗筷搏斗的灼华,小姑娘眯了眯眼,更加不悦:“阿灼不是傻子!鬼也可以不吃人,吃了阿宁做的饭,厉鬼就能填饱肚子,明明是他们自己想吃人,还非要说自己必须吃。”
翰月失笑:“可是阿宁只有一个,他能给多少厉鬼做饭吃?何况,他也不愿意给旁人做饭。”
小姑娘毕竟年纪小,竟是不知该如何反驳。
最后,她愣愣问道:“所以为什么这个世上会有厉鬼呢?”
为什么鬼一定要吃人才能活下去呢?为什么人死后消散于天地之间,连一个挂念都不给亲人留下呢?
“是啊,为什么会有厉鬼?”翰月垂眸,转动手上的龙眼佛珠,“因为人间恶业深重,厉鬼就是他们的劫难,谁也改变不了,即便是,世尊。”
业力,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万物活着就会有业力,有恶业,有善业,有定业,有不定业,有分业,有共业。
用朴素的话来讲:坏事做多了,总会遭报应;用理性的话来说:有因必有果,任何发生的事情本质都有源头。
而这种因果关系,连神佛都不敢插手,就像是洪荒时代的龙凤之战、巫妖之战和封神之战,既然做了就要付出代价,业果来的时候,别指望谁都能救你。
但这种业果最不讲理的一点,就是一般不会立刻执行,而且经常会产生人间共业。举个例子,你从不做坏事,一生积德行善,但祖宗的罪业你要承担,人族共业你也得承担。
天道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而放弃对整个人族的清算,顶多因为你的善行,而在末日灾难之中,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对你网开一面而已。
“那厉鬼如今造的恶业,也终有一天会自食其果吗?”我沉声询问。
翰月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转动佛珠道:“自然。”
确实如此,若是人类灭族,恶鬼又去哪里吃人血肉?等待他们的只有自相残杀到灭绝,那时候,这个世界就彻底“干净”了。
这就是九幽鬼王想要的?或者说,这是天道想要的结果吗?
我觉得不是,这里面必定有一条天道给众生留的活路。
“小僧今日前来,原也不是和你们打机锋的,”翰月突然说道,对我浅然一笑,“小姑娘倒也罢了,她说的对,活人我管不着。”
“但你既然是厉鬼,小僧就能管上一管。”
这话说得我心惊,什么叫他管不了活人,却能管厉鬼?谁有资格管天下之鬼?除了……
九幽鬼王。
穿月白僧衣的小和尚笑了起来,依旧是那般悲悯温润,可我全身都僵住了,丝丝缕缕的鬼气缠绕在我身上,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性。
翰月抬眸,语气淡漠:“你在东环城中以凝怨之体诞生,为何不来找鬼军,可知擅自逃跑,是为死罪?”
……我还真不知道,鬼王有定下这个规矩吗?
“谅你无知,过去之事我不追究,但你也该走了,鬼军攻下凤眼,损失不小,正待新鬼补充。你身为凝怨异鬼,鬼修一员,共业共果,责无旁贷。”
淦,又有人想做我老板唉?
鬼王大人,您可要想清楚,做我老板会有什么后果。
我顶着压力不肯吭声,身形踉跄,鬼王压迫感全冲我一人而来,蓁蓁一脸迷茫,想跑来扶住我,却被老樵夫一把拦住。
老人家面带微笑,温和慈悲道:“这又是何必?”
鬼王转动佛珠的手顿了顿,依旧不肯看他,声音也冷了几度:“国有国法,厉鬼也有自己的规矩。我遵守对您的诺言,既没有杀了那个傻子,也没有刻意为难他们,只是按规矩做事,师父……世尊,您连这个也要管吗?”
“若是这般,可就有些不讲道理了。”
……说实话,鬼王和佛陀之间平和地讲道理,已经挺离谱的了。
我艰难地扫了眼老樵夫,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却也怎么都看不出,这位竟然不是山神,而是九幽鬼王的师父——大慈大悲佛!
老樵夫对我颔首,普通苍老的容貌中,竟真有瞬间的宝相庄严。
“既然如此,我确实不好拦着你。”
唉?唉唉唉?您蹭了我那么多顿饭,说这句话好意思吗?!
“只是你带走了他,小姑娘和他又怎么办?要带走,不如一起带走吧。”
等等,您在说什么东西?
“临行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和萨宁交代。”
鬼王头也不回,看着远处还在洗碗的灼华,语气淡淡:“随便你们。”
说完,他就踱步往油菜花田走去。春日里,油菜花全都开了,灿烂金黄,山花烂漫,鬼王一袭月白僧衣漫步其间,没有半分恐怖阴森,反而清朗如月,如梦似幻。
离了鬼王威压,我慢慢站直身体,无奈看向老樵夫,道:“您可倒好,直接把我们卖了。”
老樵夫笑起来,擦了擦自己的宝贝旱烟:“天下厉鬼本就听从鬼王号令,更何况,老朽一介凡人,无有神通,自然管不了他。”
慈悲佛竟然说自己没有神通?哦,好吧,他说的是老樵夫是凡人,所以不该有神通。
接着,这位老人家既不瞒着我,也不避开萨蓁蓁,将佛子入魔的前因后果道明。
“众生业果,该有此劫,我等不能插手。”
“便是翰月没有堕为鬼王,也会有其他鬼王感应而生。前因必有后果,否则,之前枉死众生又如何平息怨气?”
“我既见得过去现在未来,便知此劫不可更改,但其中尚有变数,众生仍有一线生机。”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樵夫笑道:“这变数正是萨宁你。”
……果然如此,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呢?
大概是习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