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四娘先是愣了愣,接着嘴角微微扬起,眼神却不见笑意:“主人家可莫要和妾身开这种玩笑。”
我知道她是恼了,她苦苦追寻了四百年,容不得任何鬼拿这事寻开心。
我也不和她多说什么,只朝着门边的男鬼招手。他二十出头,长相普通,沉默寡言,一身龟/公打扮,身形黯淡,眼中没什么波动,唯有看向绿四娘时,才算有了神采。
“吃碗面吧。”我对男鬼说道,“你叫什么?”
男鬼沉默良久,才在案前坐下,声音沙哑,好像几百年都没说过话似的:“景程。”
我念了一声,绿四娘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向我看来,又看向旁边空白处。
“你怎么知道……真的是景程?”她喃喃自语。
汤面放久了会坨,但景程并不嫌弃,埋头一口口吃起来,他境界不如绿四娘高,甚至连“忘尘”都没想到,能支撑四百年真是个奇迹,又或许……虽然绿四娘始终看不见,但还是无意间把鬼气分给了他一些。
不过,为什么会看不见呢?景程在这里吃面,绿四娘也看不见筷子动吗?
“她不会注意到的,”景程捧着面碗,沙哑解释道,“其他人若是先见到她,就看不见我,若是先见到我,就会看不见她。你是第一个能看到我们两个的鬼。”
如果离开绿四娘,他也能靠修炼,一步步走到凝怨,甚至更上一层,只是他不愿意罢了。每次见到别的鬼,他也都会让绿四娘先出现,即便这意味着无人能看到他。
其实生前也是这样,她是雍容华贵的绿牡丹,是艳丽夺目的快红院头牌,所有人都看向光鲜亮丽的她,而他只要能潜在角落里,永远陪伴绿四娘就够了。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即便变成鬼也不会分离。
“你可知为什么?”我又问道。
景程顿了顿,道:“庆宇太子阻止书生家人镇压四娘魂魄,但他们并不甘心作罢,就请高人施法,咒我和四娘永不相见。”
……怎么说呢,真是又固执又狠毒。
“为何你只是‘灯灭’?”
“我不识字,不能像四娘一样记下来,我怕过了忘尘,真的会忘记所有前尘往事,那还不如趁着灰飞烟灭前,多陪陪她。”景程平静道。
“你后悔吗?”
“嗯,用鬼术杀人吗?我不后悔,四娘性子太倔,要她咽下这口气还不如死了。若是我不帮她,她指不定还要做什么傻事,”景程无光的眼珠看向我。
他反问道:“何况他不该死吗?四娘没和你说全,那书生当上权臣女婿后,也信了小欢喜佛,要将四娘送去做明妃,以绝后患。”
我默然无语,四百年前的旧账,再怎么翻也没意义了。
事实上,我也只是能看到他们两个而已,景程和我说了半天话,可绿四娘焦急万分,也没发现那碗面被吃完了。
我叹了口气:“没想过去找九幽鬼王,或许他有办法解咒。”
绿四娘是凝怨境界,还不算厉鬼中的强者,但鬼军每次攻城略地都有损耗,九幽必然不会把他们两个往外推。
“其实,四娘之前找过九幽大人,是我在旁边跪求他不要说。”
“这又是为何?”
“九幽大人说过,四娘想再见到我,除非散尽一身鬼气。他说这话时看着我,想来也是说给我听的,所以我求他别告诉四娘,若四娘知道我就在身边,必然会照做。”
绿四娘终归不太信任九幽,哪怕他说了这个办法,在没有景程的准信前,她也不敢随便散去修为,因为只要这么做了,她一定会魂飞魄散。
原来如此,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主人家不必烦心,四娘找九幽大人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我即将消散,也是一样的效果。终究是我私心太重,想多陪陪她,让她又多寻了这么长时间。”
“今晚吃到这碗清汤面,我已无遗憾,是该和她道别了。”
他捧着面碗,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终是笑了起来。
我沉吟片刻,还是把景程的话转告给绿四娘,后者凄然笑道:“原来如此,竟是如此……这样也好。”
她看向空白处,脑海中想勾勒出他当初的模样,却发现怎么也记不清了。
画下来的画像,终究不是那么像;记下来的文字,终究无法代替亲历。四百年找下来,支撑她的也只剩下了一股执念。
绿四娘垂眸,再次向我和灼华盈盈一拜,轻声道:“今夜叨扰主人家,我们也该走了。”
“且慢一步,我还有些事想问。”
绿四娘颔首,听我开口道:“小欢喜佛……究竟是什么?”
听着不像什么正经玩意儿,难道慈悲寺的秃驴们信这个?
绿四娘声音轻软:“四百年前,盛国上下信奉的此佛,佛像为男女两尊,其中男身为法,女身为智慧,两佛相拥,表示法与智慧双成,相合为一人,喻示法界智慧无穷。”
“佛说“色即是空”,所以,小欢喜佛的信徒修炼靠明妃,先以欲勾之,后令入佛智,以爱/欲供奉魔王,感化后将他们引到佛的境界中来,达到‘以欲制欲’目的。”[1]
……果然真的不是正经玩意儿。
“你说四百年前,现在没人信小欢喜佛了吗?”
“很少了,妾身也不懂这些,只知道九幽大人厌极了,抓到一个信徒便要开膛破肚,令他们哀嚎致死。”
反倒是对慈悲寺的和尚,都是直接杀了。
“慈悲寺自然不信小欢喜佛,他们大殿上供奉的是大慈大悲佛,向来视欢喜宗为邪魔歪道。北盛还在时,慈悲宗被欢喜宗逼到南楚深山里。”
世人谁不爱享乐,苦修终日,还要舍己度人,怎么比得过欢喜成佛?
“为何九幽鬼王会针对小欢喜佛,欢喜和杀人并无冲突。何况,沉迷享乐之人,不是更容易杀?”
绿四娘迟疑片刻,压低声音:“妾身活得久些,虽不爱与厉鬼相交,但也听说一二:九幽大人在成为鬼王前,曾是上界佛子,大慈大悲佛的首徒。”
所以就算叛出慈悲宗,但依旧看不上欢喜宗。
齐国之都,凤眼城。
鬼军兵临城下,齐国皇室苦苦支撑,提前请来了青云宫道长和慈悲寺大师。前几日还好,高人出手,灭除大量厉鬼,还重伤一位黄泉鬼将。
然而,还不等人类放下心来,九幽鬼王便亲自出手,将所有希望打得粉碎。
凌云道长被当场格杀,苦悲大师也身受重伤,勉强被接应回城。
“天下竟无一人可阻拦九幽鬼王?!”齐帝仰天悲叹,“天要亡我人族。”
殿上大臣纷纷跪下悲泣,凤眼破城,东齐灭国,他们全家老小都要陪葬,无人可以幸免。
“诸天神佛竟也眼睁睁看着鬼王屠灭人族?”齐国太子悲愤地看向盘坐殿中的大和尚。
东岳大帝,大慈大悲佛,九天玄女……祂们又去了哪里?还是真如父皇所言,是上天要灭亡人族,只是要借助鬼王之手?
“皆因众生业力深重,才致有此果报。”苦悲大师沉声念诵佛号,“慈悲救世,舍己度人,贫僧只要不死,便不会让厉鬼入城。”
但他要是死了,也就没办法了。说到底,鬼王是受业力所感,才会降临于世,这是因果报应,天道轮回,神佛也不能随便插手——
前朝灭亡以来,诸国战乱不断,百姓十不存一。
又遇到千年难逢的饥荒,以致盗匪横行,人相食。
北夷入侵,劫掠中原,百姓沦为两脚羊。
即便到这个地步,北盛依旧歌舞升平,人人供奉小欢喜佛,逼迫百姓卖女为明妃。
彼时,世尊已经料到了有此果报,不忍人界生灵涂炭,派遣座下大弟子普度世人。
佛子降生北盛皇室,长成了受人爱戴、才华横溢、慈悲心肠的庆宇太子,他改革强兵,鼓励耕织,抵御北夷,惩治贪吏,打压欢喜宗,禁止童女卖为明妃和勾栏女子,查封大街小巷的暗门子。
结果却是……佛子入魔,九幽鬼王生。
城门外战鼓擂动,鬼军又开始攻城了,东齐皇室纷纷看向闭眼合十的苦悲大师。
“贫僧这便出城迎敌。”苦悲大师平静起身,往外走时,拉出一道孤独而憔悴的长长身影。
重重叠叠的尸山骨堆上,立着一位白衣青年,额间一点朱砂,眉目如画,气质温文,神情悲悯,在血海滔天的阴森鬼气中,他全身上下却一尘不染,望之如沐春风。
苦悲大师双手合十,向九幽鬼王行礼:“师叔祖。”
慈悲寺从来不掩饰九幽鬼王的身份,不说佛子本身,便是曾经的庆宇太子,也是慈悲寺的俗家弟子。
九幽鬼王闻言轻笑,嗓音柔和:“便是这般唤我,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小僧本也不是为了这个才叫的,”苦悲大师不卑不亢答道。
“那就好,你如今准备好送死了吗?”九幽鬼王语气温和耐心,就像关心后辈,和他说出口的话截然相反。
“慈悲救世,舍己渡人,不过舍身而已。”
九幽勾了勾嘴角,慈悲寺的和尚,真是一个个的冥顽不灵。
“舍身渡人?你渡得了什么?”
“人生八苦,万般空相,生死皆虚,这世上本就无生无死。世尊让我度世人,我始终不敢忘,我杀他们,就是在渡他们,旁人倒罢了,你们也拦着作甚?”
这个逻辑强词夺理,但仔细想想,也是成立的——
佛家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凡尘如梦,众生却沉迷在梦中,堕落本性,业力深重,才会循环在生老病死的苦痛里,诸国纷争、北夷入侵、千年饥荒、耽于欢喜享乐……不都是如此吗?
功名利禄皆是虚妄,生老病死亦是如此。
既然生死是虚妄,而且众生又怎么都劝不听,不如手段激烈些,在“梦中”把这些人强行杀了,众生不就彻底觉醒了吗?
“我哪里是在害他们,分明是在渡他们。只是众生痴愚,才会心中畏惧,若心无挂碍,便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2]”
九幽鬼王笑得温和:“你们,应该心中欢喜才对啊。”
悲苦大师叹息摇头。
“师叔祖,你着相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