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鬼明明不会感到窒息,我却能感到脖子都在融化,连神智都变得昏沉。
轮回几世,我早就不畏惧死亡。何况,我很清楚,雍难绝不会下手,因为他对鬼王的绝对服从与忠诚,即便狂怒之下,也仍然会留手。
“你胆敢如此。”他嗓音低沉沙哑,与其说是对我说话,倒不如说自言自语。
萨蓁蓁抿唇,看着我在半空挣扎垂死,眼眶已然红了。
少乙见状叹息,上前一步搭在雍难肩膀上,飒爽女将此刻放柔声音,感慨道:“何必迁怒于他人?”
“尊上有令,我等照办;若是连尊上都不在意,我们又何苦去做那个连自己都唾弃的恶人?”
雍难沉默半晌,终于撒开手,让我瘫倒在地上。灼华跑过来搀扶,蓁蓁则像极了一只被激怒的小兽,挡在了我和鬼将们之间,猫眼微微眯起,连每根头发丝都透着怒火和倔强。
鬼将们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隐约眼熟,往事恍然若梦,曾几何时,他们才是蜷缩在地上的那一方,也曾像小姑娘般,怀着对上位者强迫对待的绝望与愤怒。
“你可罢了,”叶沉沉轻声一笑,眉目风流,举止慵懒,“既然不吃火锅,就快走吧。吓着孩子和美人,我看着心疼。”
雍难不再吭声,定定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少乙附身摸了摸蓁蓁头顶,安抚依旧暴怒的小姑娘,接着快步跟上雍难,一起走的还有魑魅将军。
唯有叶沉沉,一副留下蹭饭的洒脱模样,只是之前他的兴趣点在灼华一人身上,现在看向我的眼神,也带了些许趣味:“仔细看看,你也是个美人。”他到底有多喜欢动手动脚?说话间就摸到我脸上。
我不留痕迹挡开,谢邀,我是个直男,从不和任何人gay里gay气。
再者,叶沉沉所谓的“美人”全都是假话,他根本不看皮相,又有谁美得过他自己,这家伙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我可是真心来吃火锅的,与那根木头无关。”他凤眸中眼波流转,哪怕明知道对你无意,却依旧感到情深缠绵,非你不可。
真厉害,我心中感慨,雅诺真该来和叶沉沉学习,怎么做好“爱欲”的表率。
黄泉鬼将说要吃火锅,我自然照办,好生伺候着这位大爷,让兵油子小二搬来锅子与配菜,又亲手搭配好调料,放在叶沉沉面前。他点了个鸳鸯锅,麻辣和番茄双拼。
我当年去海x捞时,就爱这么吃,番茄汤底放点牛肉末和芹菜,喝得极为香甜。
和那些没见识的鬼卒不同,叶沉沉吃起火锅来也一派优雅,美人如画,气质如兰,看他吃饭真是享受。鬼将自然不会沉迷于活人吃食,配菜用掉三分之一,他就不再伸筷子,舒展身体斜倚软塌,肆意洒脱,眉目慵懒。
“你可怨恨雍难今日找茬?”他尾调悠长,莫名带着点引诱。
“小人不敢。”
叶沉沉从鼻腔里哼笑出来,伸懒腰时,露出半边雪白胸膛,青丝一缕缕垂下,宛如鸦黑瀑布:“嘴上说着‘小人’,心里却觉得我们才是真小人吧?”
我听不出他话中有多少谴责之意,便懒得再装,抬头正视叶沉沉,眼神平静。
“这就对了,美人再装就没意思了。”叶沉沉轻轻抚掌,神色露出些许倦怠,打了个哈欠道,“你要做什么,我们都知道,只是尊上打定主意不管你,我等再焦急也无用。”
“杀不了你,就只能劝你。”
他话锋一转,突兀笑道:“说起来,你可以知道我生前是谁?”
众鬼都知道,叶沉沉曾是烟花柳巷头牌,但谁有这个胆子,不长眼在面前揭人短处?对着黄泉鬼将道:我知道,你就是个卖笑的?
“以色侍人罢了,我不觉得丢人,反倒你们个个小心翼翼,谁也不肯当我面说,”叶沉沉卷起脸畔一丝长发,绕在自己雪白修长的手指上,垂下眼眸。
我想了想,点头道:“确实不该您觉得丢人。”
“哦?”
“若是您贪慕富贵,自甘卖笑,丢人的才是您;可若是您被卖被逼迫,真该感到羞愧的是那些出入柳巷的权贵。”然而,若是前者,叶沉沉绝不会在死后化为厉鬼。
“你倒是会说话,也难怪尊上默许你做这些事。尊上他啊……”叶沉沉欲言又止,又把话题转回自己身上,“几百年……唔,我也记不得具体日子了,总之,是北夷入侵盛国那会儿,我在北方六都之一的金辉城。”
以叶沉沉的美貌和气质,他必然是当红头牌,只是当时小欢喜宗当道,达官贵人还是更喜欢女子。
“北夷人就没那么多臭毛病,他们常年在草原游荡,自然男女不忌。”
千年一场□□后,北夷大军入侵边境,盛国军队毫无抵挡之力,对方先锋军一路推到了北方六都,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然而,这个先锋军将领是个爱男色的,又多少懂一些中原文化。大概一路胜仗打多了,天天抢掠有些无趣,就学人家附庸风雅,抵达金辉城后,没有纵兵焚城,反而问城主要来了当地头牌,也就是叶沉沉。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叶沉沉使尽浑身解数,取悦了这位北夷将军,最终不止保住了金辉城,还保住了北方六都。虽然抢掠必不可少,但至少没被屠城,那位将军还留下了一些财宝予他。
相比于北夷蛮族的手下留情,盛国人却更显残忍。其实仔细想想,倒也理解这群士大夫的心思:盛国军队被北夷人扔在地上踩,而他们全靠烟花美色,才保住性命……还有比这个更丢人的事情吗?
法国作家莫泊桑写过一本《羊脂球》,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最终,他们认定是我逢迎敌将,投敌自保,那些珠宝就是最好的证据。为了以儆效尤,判我受檀香之刑[1],尸身掉在城门口示众。”叶沉沉语气轻柔平静,简单得好像与自己毫不相干。
但我却能想象,几百年前,尚且是个活人的叶沉沉,受了何等漫长的折磨才得以死去。更别提,除了身体上受到的酷刑,还有内心愤怒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献上我的是你们,说我投敌的也是你们?
为什么?为什么我救了你们,却成了金辉城最大的耻辱?
为什么?看着同类承受酷刑,你们却都兴致勃勃地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人,才是这世上最凶的恶鬼。你说,他们不该死吗?”叶沉沉凑近了我,多情凤眸中尽是森然冷意,冰冷手指拂过我的脸庞,“我们吃人不假,然而,却是人先吃了我们。天道轮回,他们不该遭报应吗?”
“魑魅也好,雍难也好,少乙也罢,哪怕是尊上,谁不是活人逼成恶鬼的呢?”
“可偏偏他们不会遭报应!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散于天地间。可我们的怨气又如何释放?我们就该受尽折磨,惨死后魂飞魄散吗?你让我等如何甘心闭眼!”
“哈哈,既然上天不给报应,那我们就是他们的报应。”
“事到如今,你身为厉鬼,还要想方设法偏帮他们吗?”
叶沉沉说这些话时,并没有避开蓁蓁和灼华,可能觉得没必要,又可能把他们当背景布了。但我却时刻关注两个孩子的情况,只见灼华慈悲闭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而蓁蓁消散了怒气,转为皱眉沉思,她年纪毕竟太小,怎么也理不顺其中的逻辑。
厉鬼吃人时,她觉得残忍可恶,可听完他们是如何成为恶鬼后,又觉得合该如此。
我把她抱进怀里,揉了揉头发,轻笑道:“可是给绕晕了?”
我看向叶沉沉,叹气道:“归根到底,这不是人类和厉鬼之间的问题,你们一开始就划错阵营,自然如何也想不明白。”
“当年害死大人您的,和您如今要杀死的,不是一类人。”
“要报仇雪恨的厉鬼,和贪吃人心的恶鬼,也不是一类鬼。”
蓁蓁被绕得更晕了,我原不想那么早和她说这个,又怕叶沉沉带两个孩子走歪了,只得简单说了两句:“你们只把活人和厉鬼对立起来,这样分类很简单,但却是错的。”
“简单点来说,人有好坏,鬼也一样,应该用‘品格’来区分阵营。恶人恶鬼都该杀,好人好鬼又为何要自相残杀?如今尊上无论好坏,都要把活人尽数灭绝,咳,着实偷懒了。”
“殊不知,这些被权贵压迫的百姓,和他本来才该是一道的。而如今他将鬼卒视为工具,胡乱杀人,反倒把自己推向恶人那边。”
想要平天下,首要任务就是分清楚: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
当然,如果纯粹只是迁怒,想要发泄私怨又是另一件事了。
我特别想拉着鬼王的手,告诉他:醒醒,佛子,这个世间怨气的来源,不是人鬼矛盾,也不是宗教矛盾,根本是阶/级/矛/盾啊!
你既然下凡救世,就该做个猛男,团结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恶鬼必除,恶人必杀,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而不是把自己推向全世界的对立面!
然而,就像慈悲佛说的,如今鬼王、鬼将一个个都魔怔了,他们思维在死后僵化几百年,根本无法消化这些新概念,而多年积累的人鬼仇恨,也无法再轻易消除。
所以,我只能另外找到一条新路,徐徐图之。
你问我作为一条咸鱼,为什么在这个世界如此努力奋起?
我只能说,即便是咸鱼,答应过别人的事情,总归是要做到的。
更何况,慈悲佛私下答应我,会在我离开这个世界时,赠与一份礼物。
是的,祂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穿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