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几个侍卫自然拦不住我。
且不说武功高低,光是她们不敢轻易碰我这一条,就足够我稳稳妥妥走到京师衙门大牢。
就算兵官驱散围观百姓,德贵君把自己关起来这事,要不了两个时辰就能传遍都城。
这也是我想要的既成事实,萨维竹可以杀百官,她杀不掉万民,更堵不住悠悠众人之口。
今天我主动请罪,史书上就绝不会再记下“萨宁为妖郎”这行字。
与之相反,二十五若仍旧一意孤行,她便是彻头彻尾的昏君。
杀我,她不敢;不杀我,她又无法向天下臣民交代。
更何况,我孤身来到京师衙门大牢,等于从今之后,宫中无可信之人保护她免遭邪魔毒手。
这就是她试探和算计我的后果。
简单来说,她太过高估自己在我心中地位,以为无论如何,蓁蓁和我看在她姓“萨”的份上,最多只是训斥两句,绝不会真让她受到伤害。
就像被娇宠坏了的孩子,为什么敢到处招惹麻烦?无非是觉得把天捅了窟窿,自家长辈也不会抛弃他们。
长辈老师永远都会无条件爱护他们,理所应当把心挖出来给他们。
所以,萨维竹有恃无恐,绝不悔改。
而我如今所作所为,就是简单告诉她一个事实:她在我和蓁蓁面前,其实什么也不是!
就算邪魔杀了她,死了也是死了,魏王扶不起来,还有玄鸟蛋里的双胞胎,就算双胞胎不行,还有那么多宗室女,皇位也不是非她不可。
她从来不如万民重要,甚至不如朝中几个肱骨老臣重要。
朝廷本朝死了个皇帝,不过换一个;天下倒了个朝廷,也不过再换一个。
唯有百姓才是国之根本,没有万民,哪来国家,何谈帝王?
京师衙门牢房阴冷脏乱,但我毫不在乎,和衣而卧,躺在草堆上仰望高处小窗口传入的光。
宫中侍卫还是不肯走,乌泱泱一票人等在牢房外。
哦,牢门甚至没锁,还是我自己挑了间没人的,自己走进去,关门躺下。
“德贵君……”侍卫长还要劝,却被我抬手制止。
“消息应该已经传到陛下耳中,此时该有旨意,您也该尽早回去复命接旨。”
侍卫长看向手下,后者略一颔首。
“你们几个留下来看顾德贵君,我先回宫复命请罪!”她带走了一大半人手,却依旧有五六个甲衣亲卫守在门口,其中有个机灵些,还让狱卒给我搬了套桌椅,又沏了壶茶。
我笑了笑,没作声,没起身,没其他反应。
刚沏好的热茶滚滚冒烟,随着日头西移,慢慢变得冰冷,而我们也终于等到圣旨。
侍卫和狱卒跪下接旨,我却只是起身,不肯下跪。
“宣旨就是了,左右我身上砍头的罪太多了,我也不在乎多一条,”我眉眼含笑,负手而立,“若是想用武力逼迫我跪,你们就亲自试试看。”
宣旨宫人扫视左右,甲衣亲卫都低头看砖,当作什么也没听见,他无奈摇头,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旨意不长,总结下来两个意思:
一、准了我的请罪,责令刑部大理寺审案,以实判决。
二、我违背宫规,敲击午门鼓,褫夺封号品阶,如今只是个普通宫人,还要承担击鼓的二十杀威棒。
我含笑接旨,看着行刑的两个小宫人,并不言语。
“得罪了,萨宫人。”
“很久之前,那时我还很年轻,总是有人说两句反对的话,心里就不舒坦,若是激到对方动手,更是心中畏惧,”我一边脱掉贵君宫服,一边嗤笑道,“后来经历得多了,才慢慢知道,对方反应越大就越是好事。”
“因为她接受不了,用我们那里的话来说,就是破防了。”
“从那时起,我就特别喜欢看他们破防。若是破防后,只会动用武力,我就更高兴。”
为什么?因为他们无计可施,只会无能狂怒了啊。
“刚才我所说的话,烦劳您转述给陛下。再还有一句,她不小了,早就过了任性撒娇和随便迁怒的年龄。”
宫人满脸惶恐,完全不想替我传话,但又知道陛下肯定会问,几欲哭丧。
二十下杀威棒我领了,并不推辞。
刚才我不跪,是因为萨维竹不配我跪;如今我自愿承担杀威棒,是因为遵守琅朝律法。
咸鱼也是有原则的。
三位宫人走了,没多久,收到上司命令的侍卫们也走了。
好在牢房里的桌椅茶壶没有撤走,晚上掰馒头时,还能先用冷水泡开点。
身后隐隐作疼,二十棒伤不到根本,但皮外伤多少有些。
我没带伤药,为了预防感染,用里衣蘸取茶壶里冷水擦拭伤口,又驱使回春蛊啃噬打烂的皮肉,它们一般用草药喂养,还会分泌消炎疗伤物质。
透过高处巴掌大的小窗,可以隐约望见一片皎皎明月。
这片月影落在斑驳牢墙上,竟然照应出一个朦胧人影,头圆如珠,修身如玉,温润如江上春风。
“看来看去,还是僧衣更适合你,太子服饰太过华贵,反而压住了你的清朗玉润。”
“挨了打还那么有精神,蓁蓁白担心你了。”
我笑道:“灼华和蓁蓁怎么样?少乙和雍难将军可好?”
鬼王沉默片刻,直接问道:“怎么不问问我?”
我:……
几百年不见,您是越来越傲娇了吗?
“不知尊上在地府可还好?”
“不好,”鬼王笑道,“本来这个天下是我的,纵横世间,万鬼来朝,来去自由。可就是因为你,我被关在地府几百年,出入阳间还要受到天道压制。”
“几百年后再说这事,尊上是否晚了点?”
鬼王笑着摇头:“不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鬼王报仇等个几百年也正常。”
我睁着死鱼眼看他。
“行了,不和你开玩笑了,正事要紧,”鬼王将双手负在身后,语速飞快道,“几百年前,师父用六道轮回送你离开此方世界,被小欢喜佛摆了一道,导致你来到此时此地。”
“无极老祖也好,小欢喜佛也罢,一开始只想祸害世人,如今却只盯着你。这件事我不清楚原因,灼华只算出是你的前世因果。师父也许知道详情,但祂不愿告诉我们自然有祂的道理,你也不必再问。”
“本来地府六道生,可化解众生怨气业力。然而邪魔来自外域,它所造业力无法完全靠地府消减,况且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长此以往,此方世界依旧会被它毁掉,你与邪魔有渊源,此事只能拜托你了。”
我沉默不语,让一个咸鱼承担这种重任,你们漫天神佛的良心不会痛的吗?
“我只说三点:第一,解决不了它,你也走不脱。”
“第二,它被世尊制住,无法亲自干涉凡间。”
“第三,你应该也察觉了,它背后有你回家的秘密。”
我猛地抬眸看墙上人影,不再故作轻松微笑,沉声问道:“它不在阳间现世,如何才能解决它?”
“它之所以没有被世尊驱除,是因为数百年前,就留有一尊魔身在阳间,毁掉魔身,剩下的不成问题。”
“魔身长什么样?”
“就是你在贤贵君宫里见到的。和数百年前不同,无极老祖许诺信徒‘真空家乡’,以魔力蛊惑人心,让他们祭拜自己魔身,时间越长,那些信徒就越是疯狂虔诚,直到最后魔身化入血肉中,它在阳间就有了人类实体。”
“但是人命终有尽数,所以百年之后,魔身还会脱离躯壳,再次寻找躯壳。”
“魔身虽有千千万,但大部分都不重要,唯有那一尊百年魔身。”
我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鬼王颔首:“魔身汲取信徒怨恨与欲念,但越强大的魔身,就需要越深重的怨念饲养。这个世间能承载百年魔身的人并不多,反正普通百姓肯定不行。”
这些年来风调雨顺,二十五又不是纯昏君,百姓日子过得还行,不可能像当年北盛一样遍地厉鬼。
“琅国宫廷?”我挑眉,“那就没问题了,邪魔满心满眼是我,如今我入了京师衙门大牢,它必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且看之后谁跳出来,魔身应该就在那人附近。”
“你有成算就行,我们被天道辖制,又担心打草惊蛇,无法给你太多帮助,但是——”
鬼王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沉静坚决:“但凡你有所请,地府决不推辞。”
我笑着点头,道:“确实有件事……”
……
两更天敲过,墙上月光化为的人影渐渐淡去,我也收回视线,重新躺回稻草上安心闭上双眼。
不管真相是什么,不管它让我心底多么抗拒。
真相终于来了,家,也许就在不远处。
蹲大狱生涯只持续了三天。
倒不是说二十五良心发现,或者刑部大理寺办事神速,迅速洗脱了我的嫌疑。
纯粹是……朝中发生了更大的事情,贤贵君怎么死的,说实在的,已经无人在意。
第三天傍晚,我正在大牢里看老鼠呲牙打架,就听到外面一阵喧闹。
紧接着一队带甲亲卫闯入,她们身着墨绿盔甲,雕刻桃叶为标志,和女帝亲卫不同。
我慢慢走到牢房门口,看见为首士兵拿出一块令牌,上面刻有“魏”字。
魏王的人?哦豁,这是魏王谋逆?
“奉监国大臣魏王命,萨宁无罪,释放出狱,恭请入宫。”
士兵往旁边退开两步,露出几名宫人身影,手里捧着衣服和洗漱物品,看来是要我当场更衣,再跟她们走。
只等了三天,就有人跳出来,看来无极老祖挺着急啊。
宫人帮我换好衣服,魏王送过来的自然是绫罗绸缎,却不是后宫君侍服饰式样。
反倒更像宗室子弟打扮。
“萨大人,请!”
“要我自然可以,只有一事希望诸位大人说明。”我向亲卫行礼,客气道,“不知为何魏王突然赦我出狱,陛下何在?陛下又是如何说的?”
为首亲卫瞥我一眼,沉声答道:“萨大人在牢中三日,不清楚外面的事情。”
“三日前,就是您入狱当晚,罪人上官刺杀陛下,陛下重伤不醒,朝中大臣推议,共同举荐魏王监国大臣,以安大琅臣民之心。”
皇贵君刺王杀驾?
我怔愣片刻,立刻明白过来,恐怕无极老祖扔出贤贵君时,就有了这个念头。
贤贵君既然害了皇贵君子嗣,就证明后者绝不是邪魔的人,才让皇贵君有靠近二十五的机会。
贤贵君计划失败,当他试探我的时候,已经成了一枚弃子。如果我顺从他们也就罢,如果我执意不从,贤贵君就是嫁祸我的工作。
他们自然知道,女帝绝不可能轻易杀我。
但他们要的不是我死,而是想办法调开我,让女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