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衣怒马少年郎,深宫白发空自叹,壁上长弓挑灯观,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个女尊男卑的玄幻世界确实有男官、男将,但都是特殊时期的产物。
如果有的选择,女帝绝不会选择男性。
更何况钱弈钧出身望族,家里兄弟姐妹多,规矩更多,他就算不入宫,最后也会嫁给门当户对的大族妻主,一辈子关在宫里,和一辈子关在后宅,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它让我看到这个世界的另一种可能,贤贵君希望回到男尊女卑,但我无所谓。”
君后……不,钱弈钧语气傲然,当他不再掩饰时,整个人都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我无所谓,是因为无论谁尊谁卑,我都能杀出一条路来!”
“而不像贤贵君那个懦夫,幻想回到男尊世界,才能尽情骑到女人头上报复。”
他是生来就该翱翔于九天的鹰,大马金刀,风沙满面,饮血漠上。
他不该裹在这套精致君后服饰中,连走路移动时都要注意头饰不摇不晃。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1]”我轻轻吟诵。
“好诗!”他抚掌赞道,重复品味道,“男儿何不带吴钩……”
我想了想,从元夕藏东西的地方,拿出几坛酒来,祭祀作法都用得到,但今日饮酒的意义显然不同。
“用玉盏金杯没意思,”我颔首,将桌上精致器皿移到他处,推了一坛给钱弈钧,“直接灌。”
我揭开封口,仰头倒入酒液,用衣袖擦干嘴角,笑道:“钱兄,请!”
钱弈钧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我竟然是这个反应。
他大概想过很多,认为我会讽刺,会愤怒,会不屑,会冷漠,却唯独不会这般……自然接受。
见我眉目洒脱肆意,钱弈钧也放松下来,拿起酒坛往嘴里灌。
“你不骂我祸国殃民?”钱弈钧犹豫片刻,问道。
我摇头:“伊浑可汗是你的人吗?”
“自然不是。”钱弈钧皱眉,若是,他还打什么仗?
“我一直在想,却始终想不通三个问题,”我举起三根手指,“第一,萨维竹登基18年,为何年年风调雨顺,战事不起?诚然,她做皇帝不算太糟,但连个暴雨雪灾都没有,也太过古怪。”
“不起战事就是没有战事吗?”我嗤笑道,“如若这般,伊浑可汗二十万大军从哪里冒出来的?北夷人实力强悍到这般地步,绝非一日之功,为什么之前不动手呢?连骚扰边境都没有。”
这不合理。
“第二,天庭为何要派遣战神和福神下凡?当年佛子下凡,是为拯救天下苍生,阻止众生业力灭世。这两个小丫头来作甚?萨氏皇族传到如今,不算什么好玩意儿,却也没糟糕到需要神佛降世。”
“第三,鬼王告诉我,是邪魔动手阻止我离开这个世界。”
我笑起来,学着某个著名主持人:“是吗?我不信。”
慈悲佛和鬼王对我没有恶意,这个我很清楚,他们不会害我。
但说到底,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身份不同,目标不同,在乎的东西也不同。
钱弈钧举起酒坛喝下一大口:“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这就取决于邪魔究竟是什么,或者说,是谁?”
“你打算许愿了?”
“是。”
“这很冒险,你不该相信它。”
“我知道。”
我颔首,仰头吨吨吨饮尽整坛烧酒,脸颊微红,眼尾发热道:“但成年人总要作出选择,并未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就像你为实现梦想,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也有必须追寻的东西,在这点上,我和满天神佛不可能保持一致,这才让灼华他们夹在中间为难,不敢来见我。”
钱弈钧沉默片刻,随即笑道:“我明白。”
他自然懂我,因为他也同样执着。
“那你需要现在许愿……”
“不,如果我现在答应邪魔,你又如何自处?”我摇头道,用空坛子碰碰他的酒坛,“院里树下还有一坛梨花白,等你获胜归来,我为你庆祝和送行。”
钱弈钧闭了闭眼,颔首应下:“我带兵抗敌,朝中之事就多多拜托你了。”
“当然,谁让你是我老板呢?”
“嗯?”
“没什么,饮酒,喝!”
钱弈钧得到保证离开,我将一张小毯子盖在两个孩子身上,走到内室佛堂,在摇晃烛火中,凝视地府冥尊那张圆润大脸,笑出声来。
“不必担心,我自有章法,你们该信我,我不会帮助邪魔害人。”
“邪魔,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吧。它是入侵者,寄生者,吞噬者,但因为某种规则,神佛无法直接出手驱逐它,只能眼看它化身小欢喜佛和无极老祖,不断趴在这个世界上吸取能量。”
“我当初不能离开,不仅因为邪魔,更是因为天道要留下我。他们精心挑选这个时间点,又给萨维竹整整十九年的风调雨顺,就是等我和邪魔起冲突。”
“你们杀不死它,但我可以,对吗?”
“为什么我可以?因为我认识它,甚至……它没有骗我,我和它确实是同类。”
我笑了起来,拿了三支香,慢慢点燃,看着香灰点点落下,散发出袅袅清香:“想想看,一个邪魔入侵就折腾这个世界那么多年,天道甚至通过灭世来重启,结果竟然又来一个。”
“只是这次入侵者有些古怪,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没有任何攻击行为,甚至隐隐和前一个邪魔敌对。要用魔法对抗魔法,要用邪魔杀死邪魔。只可惜,那时候小欢喜佛藏了起来,而我又要离开。”
“天道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才有了我这一世轮回。”
我将三支香插在香炉中,下一刻,青烟缭绕,仿佛有生命般升腾到冥尊金身脸上。
“萨宁,我们从未骗你,世尊也没有,无论天道怎么想,地府永远站在你这边。”
我弯了弯嘴角,有他们这句话就够了,这些年来的情谊终究没有错付。
“等到钱弈钧击败伊浑可汗后,百年魔身会主动现身,我想你们起誓,无论如何,我都会清除它。”
我不知道真相。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邪魔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我知道一件事,我的精神永远是人类。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回家,我也必须用人类身份,而不是邪魔怪物。
钱弈钧和伊浑可汗打了整整六十八天,打得王城内弹尽粮绝,而我也杀得朝堂血流成河。
战事吃紧,人心浮动,魑魅魍魉都冒出头。
当今圣上只是个不足三月的奶娃娃,总有那么些人觉得,凭什么让国师和君后两个男人掌权?凭什么掌控小皇帝的不是她们自己?
老板将朝堂后勤交给我,我就不能掉链子。
不服者,营私者,卖国者,杀无赦!
第六十九天,伊浑可汗退军北去,虽然一路上劫掠不少,但游牧民族终究有弊端:他们不能离开草原太久。
一方面粮草不够,另一方面,要度过草原戈壁上漫长难熬的冬季,牧民必须从夏末开始筹备。劫掠边境也常常发生在秋天,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能打下大琅都城自然最好,但打不下来,伊浑可汗也绝不会硬撑,耽误了今年部族过冬。
他倒是没想到,连琅朝女帝都命丧他手,竟然还冒出个钱弈钧,杀死他麾下南院大王,重创他的草原骑兵。见事不可为,这位野心勃勃却足够理智的草原霸主转头就跑,带着抢来的好东西回去过冬,再待来年开春。
王都之围解除,也到了我和邪魔掰扯的时候。
实现愿望的钱弈钧被邪魔吞噬,当他身穿沾血盔甲站在我面前时,尽管容貌相同,但我很清楚,对面的不是君后,而是那尊百年魔身。
真可惜,那坛梨花白没人喝了。
“我很喜欢这个男人,只可惜,能量法则无法违背,”邪魔咧嘴道,“现在来算算我们的账,你想怎么杀我?许愿我死去吗?”
“既然知道,为何还敢来我面前?”我平静问道。
向邪魔许愿杀死邪魔,会造成因果悖论,法则会瞬间绞杀邪魔。
“你怎么知道,之前没人对我尝试过这招?”
我笑了笑:“别人没用,不代表我没用。如果真的无用,你为什么要说那么多?”
正因为惊慌,才会废话多。
钱弈钧脸上浮现出同样鳞片,眼眸变为爬行动物的竖瞳,他张开嘴,突出分叉舌头,露出僵硬笑容:“你当然可以靠许愿杀我,但你真的要如此做吗?”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你可以许愿知道一切。”
“为了帮这个世界驱逐我,放弃自己回家的机会,值得吗?”邪魔恶意蛊惑道。
我眼神不再带有笑意,直接问道:“我还有家吗?”
邪魔僵住了,脸上恶念被一种奇怪复杂的表情替代,在那一瞬间,它仿佛又变回人类。
我闭了闭眼,沉声道:“我明白了,我许愿你死亡。”
这句话迅速说出来,好像不带有一丝分量,却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
钱弈钧的躯壳一寸寸碎裂,像打碎的陶瓷罐,露出里面更像蜥蜴人的怪物。
紧接着,蜥蜴鳞片开始剥落,血肉仿佛融化般滑落——
亚麻头发的少年,穿着星际作训服,笑起来脸上还带着浅浅的酒窝。
我来不及看清他作训服上的标签,就听到少年轻笑:“果然,我还是最差劲的那个。”
“谢谢,我也该解脱了。”
“晚安,萨宁。”
一抹黑光跃入我体内,与此同时,少年湮灭于天地间,就像从未存在过,空气中存留攻城后的血腥味,但一切都过去了。
“这次不会再出岔子吧?”我抱臂质疑道,“你们师徒真的很不靠谱!”
九幽鬼王快维持不住云淡风轻的表情,他抓紧手上佛珠,和善笑道:“邪魔被除掉后,是谁帮你扛住天庭雷劈,又是谁第一时间把你带来地府。”
“我第一次听见把弄死人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我就该让九霄云雷把你劈死。”
我们互不相让,直到九幽鬼王无奈笑起来:“也罢,你早些走吧,省得天雷劈到地府来。”
我轻轻颔首,讲道理,这个世界的天道真不讲理。
我将视线移到一张张熟悉脸庞上,尽管只有短短半天重逢,却也足够了。
“阿宁。”恢复少女模样的蓁蓁投入我的怀抱。
我摸摸她柔软发顶:“儿孙自有儿孙福,琅朝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哪有不灭之国,哪有不死之人?二十五被折腾过这一次,已经老实多了,再干十几年就可以换人。”
“等她来你这里报到,记得再收拾一顿,不要轻易放过她。”
蓁蓁乖巧点头,半点看不出女帝威严,她在我面前倒是永远像个孩子。
“想开了就早点投胎,或者干脆混个天庭或地府公务员。我觉得地府就挺好,还有六道菩萨庇护你,你想怎么造就怎么造,对吧,灼华?”
灼华看着我,桃花眼眸里满含无奈。
“诸位不必相送,在此别过。”我站在六道轮回入口停下,对故友拱手,转身跃入旋涡。
再见,萨宁。
也祝你一帆风顺,早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