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梅雨季落雨声响个不停,即使前一秒艳阳高照,下一秒乌云蔽日也不奇怪,这样的天气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初。
庭院里的紫藤花被雨水打湿,水的重量汇聚在花簇间,让紫色的条状花枝又下垂些许。
夏目贵志坐在廊下,熟练地把折叠桌往后挪,移到雨丝飘不到的地方。
屋子里的门拉开又关上,很快回廊拐角处传来几人走动的声音。
夏目贵志抬头看去,首先看到的是那个身穿沙色风衣,一头赤铜发色的男人,他手里端着小矮桌,正往这边走来。
在这间神社里,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织田作。”
织田作是个五官端正的男人,下巴却留有一些胡茬,显得有些不修边幅。
在夏目贵志眼里,他是个安静木讷的人,经常会在神社求签处对面的紫藤花树下看书,那个位置几乎成为了他的专座。
织田作把小矮桌放在回廊上,桌上放着两杯喝了一半的茶,一盘和果子,以及两罐空掉的蟹罐头。
他的身后,一位青年不紧不慢地走着,在织田作身边坐下来,拿着手蟹罐头一口接一口吃着。
这是一个全身都透露着奇怪的人。
夏目贵志第一次看见太宰治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青年黑发蓬松,身穿西服,脑袋、脖子和手臂都缠着绷带,经常拿着一本叫《完全自杀手册的书》。
他问过太宰治是否受了很严重的伤,结果他扬起手,神秘地笑了一下回答说是觉得这样比较帅气。
顿时夏目贵志就后悔问出这个问题,这让他觉得自己很蠢。
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夏目贵志看了一眼太宰治,见他从口袋里掏出红色的书,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他来神社的时间总是恰好错过太宰治尝试自杀的现场,因此在他眼里,太宰治只是在研究那本书。
又是这本书,为什么会看这种关于自杀的书?
还没等他问出口,太宰治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贵志君,怎么了?”
他挪了下位置,坐到夏目贵志面前,举起手中的书,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想问我为什么要看关于自杀的书?难道真的想自杀?”
夏目贵志露出惊讶的表情,点了点头。
“是哦。”
太宰治肯定回答,接着意味不明地说道:“一般来说,应该会这么问呢。”
“为什么要自杀?”
夏目贵志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琥珀色的双眸睁大些许。
“为什么吗……”
太宰治闭上眼睛,轻笑一声,再睁开眼时,鸢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感情。
“你觉得,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吗?
他这样说着,眼里萦绕着冰冷的疑惑。
夏目贵志愣住了,全身像是被麻痹了似地,动弹不得。
有啊,当然有。
他想这样大声回答,却在这样的目光下说不出任何话。
“有啊,当然有。你是想这么说对吧?”
太宰治微微睁大眼睛,眼里宛若浮现求知的光,冷漠的视线直击夏目贵志的眼睛。
“告诉我吧,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那看透人心的目光中,夏目贵志开始颤栗起来,他大口呼吸着,冷汗开始从额际溢出。
“太宰,够了。”
织田作按住太宰治的肩膀,沉声道:“够了。”
太宰治微微一颤,低下头来,放轻语气,“那织田作,你来告诉我吧……”
他像个任性的孩子,陷入未知的谜题,不得到答案不罢休。
织田作看着太宰治蓬松的黑发下迷茫、孤独的眼神,宛若一个寻不到答案正在哭泣的孩子。
他忽然间说不出话来,握紧太宰治肩头的手松了松,终究没有放开。
织田作一直知道,太宰治是个头脑特别聪明的孩子,因为过于聪明的脑子而与其他人的世界分隔开来,与他们的世界相隔甚远,只身一人待在一片荒芜的世界,在黑暗里彷徨哭泣。
他、安吾、太宰治是mafia,在组织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不窥探同伴的内心,所以从未有人知道太宰治的内心如何。
因此,他和安吾理解太宰的孤独,却从未踏入其中,只在外围触碰着他。
但现在,织田作看着对一个十一岁孩子提出质问的太宰治,却在怀疑这样的做法对不对。
他觉得应该有个人穿上鞋强行踏入那一片荒芜的领地,把这个孤独的家伙彻底扯到阳光下。
不管太宰如何叫唤,强行把他心里黑得不能再黑的泥巴倒出来。
但是这样的人存在吗?
织田作这样询问自己的内心。
下雨时我从居所跑出去,让织田作和太宰治到居所避雨,又给愈史郎带了把伞。
我与在求签处值班的愈史郎聊了几句,回到居所走到客厅外的回廊时,就听见了这样的对话。
我看了下夏目贵志苍白的脸,又看了眼无言的织田作和太宰治,瞬间黑了脸。
我越过他们走进客厅,拿起一张硬纸,折成纸扇,在扇柄处缠上红色的胶带固定。
做完这些时,廊下坐着的三人仍然处于安静之中,只有雨声在这无言的沉默中回响。
我走到太宰治面前,拿着执扇用力往他脑袋上敲了下。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气笑了,蹲下去揪住他的衣领,“那我来告诉你,人活着就是为了这样揍你!”
“啪、啪、啪!”
我在他脑袋上连连敲了三下。
太宰治愣住了,像是没有预料到我的动作,黑发被折扇拍得凌乱起来。
我把扇柄拿在手里,按了按拳头,指节发出响声。
“织田作,像这种时候,身为朋友就应该这样做。”
我这样说着,笑眯眯地又在太宰治头上敲了下去。
“你死了就永远吃不到你喜欢的螃蟹,你死了就不能再和织田作一起在树下看书。”
一下。
“你死了就不能攻略你还未通关的游戏,你死了就再也不知道‘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的答案!”
两下。
“你尝试自杀了这么多次,都没能在生死之际得到的答案,就算是逼问夏目和织田作,也不可能得到你心里想要的那个答案,你早就清楚了不是吗!”
三下。
“在这个世界不断挣扎着活下去,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就算你觉得我说的话没意义也罢,在明白答案之前,就为了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活着不好吗?!”
纸扇自头上往下,在太宰治的脸上擦过,他左脸上的纱布掉了下来。
织田作知道太宰治能躲开,但他没有躲,只是安静地看着手拿纸扇的人。
太宰治一直追求着生的意义,所以他会被珍视生命重量的人吸引过去,就像刚刚认识安吾的时候。
如今,雪奈这种彻彻底底活在“阳光”下并享受生命的人,也不例外。
织田作忽然明白了,那样的人是存在的。
那样的人离他很近很近,是他自己,是安吾,是雪奈,是身为太宰治朋友的他们。
“太宰。”
织田作看着太宰治,叫了他一声。
太宰治看向织田作,眼里一瞬划过无措的神色。
这个世界的一切在他眼里就像一个简单明了的棋局,他只需看上那么两眼,就能知道这盘局的结局。
在这样无聊的世界里,在真正死去之前,他都是在打发时间。
于是他觉得,如果知道了人活着的意义,他也就能够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也许你觉得我们离你的世界很遥远,但就是这样无聊的我们如今站在你身边啊。”
织田作轻轻地、目视太宰治说出了这句话。
太宰治猛地一颤,唯一露出的左眼睁大些许。
蓦地他低下头,抬手捋了下蓬乱的头发。
“很痛啊,明明是纸扇,为什么打上去会这么疼?”
太宰治低声呢喃,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熟门熟路朝客厅旁的厨房走去。
“我可是最怕疼了,所以雪奈,我要再去拿一个蟹罐头。”
我看着他的背影,额角跳起,“你都吃了三个了,不能再吃了!”
“不要!”
太宰治当即抗议,一下子消失在客厅转角。
我走到厨房,见太宰治盘腿坐在地上,冰箱里最后一个蟹罐头被他拿在手里打开盖子。
“我之前就说了,螃蟹很寒的,不能一次性吃太多,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吗?!”
“雪奈好啰嗦啊,像个老妈子一样。”
太宰治撅了一下嘴,把蟹肉送进嘴里,完全一副熊孩子模样。
我当即捏住他的耳朵,怒道:“你再说一遍?”
“疼疼疼——我知道了,我刚刚什么也没说。”
太宰治咧了下嘴,拍开我的手,揉了揉耳朵,拿着蟹罐头跑出厨房。
“站住!”
我拎起纸扇,踏在回廊上追着他跑,“给我回来——”
“织田作!快救我——织田作——”
“织田作不会来救你的,死心吧。”
夏目贵志眨了眨眼睛,不太能理解气氛从沉重要欢脱的转变。
织田作拍了下他的脑袋,抿了一口茶说道:“抱歉,刚刚只是一场闹剧,不要放在心上。”
夏目贵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向滴滴答答下着雨的庭院。
掉在廊下的方形纱布被风吹起,落在雨中,瞬间汲取水分躺在了地上。
他暂时还不是很理解那些对话,但他唯一知道的是,那位奇怪的太宰先生在经过他走进客厅的时候,一滴水珠从他的脸上落了下来。
不知是原本待在他头发上的雨滴,还是其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