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朱红柱,雕花栏杆上刻着流畅的卷云纹。白墙黑瓦的宅院里,种着几棵青翠的芭蕉。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大颗大颗的雨珠自芭蕉叶上滚着掉进地上的土里。
桌上的紫金香炉袅袅飘着细烟,吐出的香是莲花香,倒是与这炎炎夏日有几分相衬。
床上四角都挂着带流苏的香包,色泽明亮鲜艳。柔软的床榻边,有两个小宫女正小心翼翼的为床上躺着的人理了理被子。
“公主已经烧了好几天了,怎么还不退热啊。太医怎么说?”一穿着宫装的老嬷嬷一脸担忧的问。
再痴傻不受宠也是当朝的公主,要真是在行宫中出事,他们这些伺候的宫人肯定要跟着吃瓜落,说不定还要被责罚砍头,这让她如何不急得跳脚。
“回嬷嬷,太医昨晚刚到,今早的药已经喂公主吃下去了。”其中一个扇扇子的小宫女回禀道。
“这七公主也真是的,掉水里了也不说一声,自己躲起来不声不响的用被子捂着,这要是烧坏了可怎么了得啊。”
到底是个傻子公主,也就命好托生在皇家,可皇子皇孙又怎样,她在宫里什么没见过,被饿死的皇子公主也不是没有。这傻公主被贬到行宫倒是运气好了,毕竟这里就她一个主子,要是死了就太扎眼了。孔嬷嬷本以为一大把年纪了,从宫里退到行宫做差是来享福养老的,没想到这被贬来关行宫的小祖宗竟给她惹出这样的祸事。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虽然行宫里大家都没把这七公主放在眼里,偷懒的偷懒、克扣的克扣、欺负的欺负,但要是真出了人命,这公主没了,当今圣上不可能不过问一句,到时候他们这些欺负过这公主的宫人恐怕是要出事的。孔嬷嬷又小心摸了摸袖子里的镯子,心想得找个机会赶紧把这镯子给卖出去。
“你们在这里看着公主,我先出去看看。”
话音刚落,便听到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公主醒了!”一宫女惊喜的叫了一声,连忙上前扶起七公主的身子。
正准备离开去变卖掉手镯的孔嬷嬷不得不留下来,忙装出一脸关切的样子问候七公主道:“哎哟我的公主诶,您可总算醒了。您这一发烧,可吓坏嬷嬷了,嬷嬷一直在你床边照看了五天五夜,日夜念经求菩萨保佑我们公主,让我们公主快快醒来,快快好起,谢天谢地,菩萨可算是听到了嬷嬷的祈求,让公主您醒过来了。”说着,孔嬷嬷又努力的挤了几滴眼泪出来,“我的公主殿下诶,您以后可千万别再到处乱跑咯,殿下要是出了事,嬷嬷可真要不活了。”这公主虽是个傻的,该演的戏还是要演。
长乐才刚刚醒来,她揉了揉额角,看了眼面前哭哭啼啼的嬷嬷,又看了一眼两边战战兢兢不说话的两个宫女,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嬷嬷,要不要传太医。”一小宫女小心问道。
“看我一高兴,都忘了叫太医了。快快,明玉你快去叫太医过来,就说公主醒了,谢天谢地,谢谢菩萨。公主殿下总算是安然无恙了。”她的脑袋总算保住了,那这手镯留着也应该没事吧,反正这七公主是个傻的,连自个儿有什么首饰都不知道,拿她一点不会被发现的。说起来,自己这手镯还没有钱嬷嬷拿走的那镯子成色好呢,她还是亏了。
长乐看不清眼前的事了,难道这是她死前的幻境?可这未免太过真实了,况且这几人她从未见过,怎就偏偏梦到这些人呢。
脑袋重得厉害,一时间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公主,喝点水吧。”明月递上一杯茶。她是楚妃娘娘特意派来照看公主的,自然要照顾好主子。
长乐更困惑了。如果这梦是假的,为什么这些人都称她为公主,可如果是真的,她怎从未见过这几个宫人。
她还有些发愣,呆呆的接过水杯,慢慢的喝了一口水。喝入口中的茶水是温热的,流过她干涩哑痛的喉咙,舒适而真实。长乐猛然睁眼,目光陡然锋利。这感觉,不是梦!她慢慢的低下头,看着映在茶水中她的脸。
水杯中,一张稚嫩的小脸映于其中。少女鹅蛋脸,一双凤眼微微泛红,鼻尖圆润,嘴巴小巧红润。这是张稚气未脱的脸,虽未长开,仍可窥得其中美貌。这是她十二三岁时的模样,只是,又好像有些不同。这双凤眼的眉梢微微上翘,状如喜鹊,眉间还有一颗小小的痣。她的眉间从来没有痣,这是她,又不是她。
所以……长乐把茶杯递给宫女,细细打量自己的手。这双手白嫩纤细,圆润的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不是血红色。她又看了看手臂身子,用手轻轻抚摸娇小的脸蛋,这是她从未有过的苗条纤细。长乐是易胖体质,不管吃什么都会发胖,她还小的时候,华贵妃就让太医各种调理修养,想让她能瘦下来,但她怎么都瘦不下来,一直都又高又胖。夏国女子以苗条纤细为美,为此长乐一直感到自卑。纵使她文采斐然、才艺出众,但京城权贵只要提及长公主,众人只会想到她丰腴壮硕的身材。
秦展曾对她做的一首诗大加赞赏,所以她一直以为,秦展是不在乎外貌,唯一爱慕她的内在与才华的人。终究是一场误会一场空。
这身子既然是别人的,难道是她死后借尸还魂?
头上一阵撕裂的痛,长乐不禁用手循着痛处摸索,在后面的头发间摸到一个半指宽的伤口,伤口虽已结痂,摸上去却有些狰狞可怖。她不由眼神一冷,这身子的原主人殒命,恐怕这头上的致命伤才是原因所在。
“公主,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孔嬷嬷一副关切的样子问。
这些宫人身上的衣饰分明是夏国皇宫的人,她们又都尊称这身子的人为公主,但这房间摆设绝非在皇宫。长乐在心里来回思索了一遍,没有养在宫里的公主,年纪十二三岁左右,那就只有楚妃所出的女儿,她的七妹,七公主——夏长宁。没想到,兜兜转转,她还是大夏的皇家女。
孔嬷嬷见自己在哭哭啼啼唱了半天的戏,这七公主就只傻愣愣不说话,心里不由又冷哼了一声,傻子就是傻子,醒了又如何,痛都不知道要嚎一声。
长乐又想起一些事,她记得这七妹天生痴傻,心智仿若三岁孩童,连话都讲不清楚。父皇嫌这痴傻的女儿让他丢脸,就把她送到行宫里,眼不见心不烦。长乐无奈叹气,她本已心存死意,又何苦占人肉身。不知要如何才能将肉体还给七妹。长乐闭眼凝神,在心里默默叫唤了几声长宁的名字,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明玉冒冒失失地领着一老太医走了进来。
“老臣拜见公主。”老太医恭恭敬敬的向七公主行了个臣子的礼,才慢悠悠的从医箱里拿出诊脉的行头,边搓捏着小胡子,边细心的替公主诊脉。
看到老太医的一瞬,长乐差点脱口而出喊人,原来来的老太医不是别人,正是太医院的老李太医。长乐原先在宫中的平安脉,平时都是由李老太医负责。她生病时,母妃因获罪被打入冷宫后,其他太医总找借口,推三阻四,唯有李老太医愿来相府帮她诊治。
不想再见故人时,她竟已再世为人。
李老太医仔细把脉,又望了望公主的脸色,有些疑惑又微微点头道:“公主的身子已无大碍,只需好好休养即可。我这再开一剂药方,只需慢火煎熬好,每日早晚一碗药,不出五日,这寒症就能药到病除了。”昨晚诊脉时,这公主的脉象实为凶险、九死一生。没想到今日公主的烧居然就退了,不仅如此,现在公主脉象平稳,沉静有力,竟像是正常人的脉象,不似痴傻。
斟酌再三,李老太医才张口问道:“不知公主身上可有其他不适?”
孔嬷嬷笑道:“公主就是不小心落水着了个凉,还能有什么不适。再说了,太医你问公主,她、她也说不来啊。”她心里一阵讥笑,这就是一个痴傻的主,能说啥话。
“头、头痛。”长乐故作害怕,犹犹豫豫的说道。
“请容老臣看一下公主殿下的头。”
长乐怕自己说多会引来猜疑,于是又闭口不语,只痴痴傻傻的点了点头。
李老太医检查了一下七公主的头部,一下子发现了这半指宽的伤口,他不由在心里抽了一口气。这么大一伤口,常人这一击可能当场就没命了,这七公主倒是命大的,居然能无事。
而且,这伤口明显系外力所为,难道是谁用钝物打伤了公主的头?
“公主的头上,”李老太医犹豫斟酌了一番,道:“有一道伤疤。”
孔嬷嬷一听这话就知道要坏了,忙推开两名宫女挤上前去解释道:“大人,这七公主是自己偷偷一个人跑出去玩,不知怎的落了水后,又自己偷偷跑回来躲房间里,这才烧起来的。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公主她是在哪里受的伤啊,还怎么,头上受伤了,这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实在不知啊。”
奴大欺主,更何况是个痴傻的主。长乐不用想也能知道这七妹平时在行宫过的是什么日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娃,又怎能独自一人偷逃出去玩,受伤落水后又如何自行回房间,发烧了还没有下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