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嚷嚷,不要嚷嚷,请安静!”
欧阳老师放下张珊的卷子,用板擦敲了三下讲桌说:“我们班还有一个同学的作文,写的挺好,可惜不符合要求。在评卷老师中也引起了一些争议。我认为,单就文章本身而言,这篇作文已经达到了大学文学专业的水平——我是说这篇文章的水平,不是说高轩运同学的水平,因为多数老师认为这篇作文有抄袭之嫌……
老师的话还没说完,同学们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高轩运。
轩运脸涨得通红,他站起来语气很坚定地说:“欧阳老师,我没有抄袭,是我写的……”
“嗯,好,把你的作文卷子拿过来吧——噢,等一下,张珊,你先把你的卷子拿走吧!”欧阳老师从讲桌上拿起了张珊的作文卷。
当张珊微笑着从欧阳老师的手里接过试卷时,欧阳老师的眼里闪过了一束异样的光——他好像隐隐约约地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什么。
张珊刚走下去,轩运就拿着他的卷子走到了讲桌前。
欧阳老师拿着高轩运的卷子,低头看着,也没有让他回到自己座位去的话语或手势,他也就只好抿着嘴侧过头凝视着黑板的一角规规矩矩地站着。
“……我之左侧,近不盈尺……蹲有豺狼之姿,行有猿猴之态;虺蜴为心,妖魔成性;牛目鹰鼻,鼠耳贼眉;唇角一痣,孕恶育凶;腮边两坑,藏污纳垢,脸若春花之灿烂,却显魑魅之狰狞;口似樱桃之美艳,却喷污秽之恶臭……”
读到这里,欧阳老师突然停住了。他眉宇间的疙瘩凝聚了又舒展,舒展了再凝聚。片刻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扶了扶高度近视镜,目光便迅速落到了张珊的脸上。可是他又好像看得不真切不清楚,他竟直接走到张珊面前,盯住她的脸端详了起来,直到把张珊端详得红了脸低了头,他才带着恍然大悟茅塞顿开的表情走到了站在讲桌旁边的轩运面前。
他从轩运的作文里和张珊的脸蛋上,已发现了一些端倪,但他并没有直截了当说出什么,他还是按照既定的程序绕着圈子问道:“高轩运,你说这篇作文不是抄袭的?”
“嗯,不是抄袭的,是我在考场上写的!”高轩运声音不大,但语气很肯定。
“既然是你所写,有这么好的文笔,为什么不按照作文提示和要求去写呢?跑题,不按照要求去写,这是写文章的大忌,考场作文出现这种情况,作文分数会受到很大影响,甚至会给零分,这你应该清楚吧!”
轩运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既然很清楚,你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
“当时当时……我心里只想说这些,这些话挤满了我的脑袋,我憋得慌,我……”
“在考试前或者考试过程中你的情感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或者说某件事、某个人、某些话语,使你的情绪产生了大幅度的波动,你才难以控制地爆发出这些强烈的具有浓厚情感色彩的言辞。是这样的吗?”
高轩运又点了点头。
“那么,你作文中所描写、刻画的所谓‘豺狼之姿,猿猴之态’是实有所指了?”
“嗯,是实有所指!”
欧阳老师低下头,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看了一眼高轩运说:“嗯,你下去吧——噢,把你卷子拿上。”
当高轩运拿着卷子转身走向自己座位的时候,欧阳老师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当他在自己的座位坐好后,欧阳老师清了清嗓子说:“高轩运同学的作文很奇特,可惜——唉……就不读了吧——好了,下面我们谈谈提高作文水平的一些途径及考场作文应注意的事项……”
下课铃响了,欧阳老师走出了教室,女同学都涌向张珊那里,叽叽喳喳地要欣赏她的佳作,男同学则围在高轩运旁边,吵吵嚷嚷地要品读他的奇文。王洁玉拿着张珊的作文读了起来,声音虽然不大,但嗓音清脆,吐字清晰,旁边的女同学都流露出赞叹和敬佩的表情。焦明哲伸手去拿轩运的卷子时,他把卷子顺手塞进抽屉里说:“看啥!看啥!没啥好看的!只是想让那些盛气凌人欺人太甚的货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小绵羊软柿子可以随便作践任意捏弄的……”
“高轩运,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轩运的话还没说完,欧阳老师就站在教室门口叫了一声。
轩运刚离开座位,朱明东就从抽屉里拿出卷子读了起来,他摇头晃脑,声情并茂,其动作表情简直就像演讲一样。他声音洪亮而富有磁性,完全把王洁玉的声音给淹没了。这时教室里吵吵嚷嚷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不管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好像都在专心倾听着他有声有色的演讲。
“嗨,老哈,这是什么字?”明东指着卷子上的“虺”字问道。
“我不知道呀——喂,明哲,你水平高,你说这是什么字?”彭辉扭过头说。
“好的,我给咱看看——哎哟,妈呀!还真没见过这个字——唉,可能是这家伙生造的吧——算了算了,不要耽误时间了,不认识的字就用‘什么’代替吧。”焦明哲看了一眼卷子,有些着急地说。
于是乎,明东在读的过程中就出现了不少的“什么”。
站在朱明东跟前的男同学,有的踮着脚尖,有的伸着脖子,有的探着脑袋,都想亲眼看看卷子,因为这一到关键处就出现的“什么”,影响了他们的听觉效果。而女同学则有的掩嘴偷笑,有的窃窃私议。
张珊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刚才王洁玉读她的卷子时,她微笑着、满脸自豪和得意的神色渐渐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疑惑和惊叹。
“妈呀,这不是梁启超复活了吗……”彭辉大惊小怪地吼道。
“什么梁启超,你懂个狗屁!这简直就是鲁迅再世嘛,嬉笑怒骂尖锐犀利,描写刻画抽筋扒皮……”焦明哲瞪了彭辉一眼说。
……
“哎哟,我怎么看起来这是在说张珊呀!你看这什么我之左侧,近不盈尺,唇角一痣,腮边两窝……”关彩萍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失言了,赶紧掩住嘴低下了头。
“是呀,我也觉得这是在作践张珊呀,高轩运他怎么能这样啊,人家招你惹你了?真是的!”快嘴快舌不看眼色的王洁玉并没有发现彩萍因失言而露出的尴尬神情,她看了一眼张珊,愤愤不平地说。
“对呀,这就是我嘞,唇角一痣,腮边两窝,这不是我是谁呀?谁还有这个美人痣和小酒窝呀!这个一头羊毛卷的野山羊观察的还挺细致,描写的挺逼真……”
“刺玫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边向朱明东跟前走,一边嬉笑着说。一副毫不介意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这篇文章不是在丑化她,而是在赞美她美化她。
此时,所有的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张珊,教室里瞬间一片宁静。他们都在想,这个泼辣的刺玫瑰在遭受到这样的丑化甚至侮辱后,会有怎样惊天动地、令人惊骇的举动。
“把卷子给我吧,明东!”张珊走到明东身边,伸着手很平和地说。
明东一脸的惊骇,一脸的狐疑,他怕这个凶巴巴的女生把卷子撕烂了,稍作迟疑后他便匆忙折叠着卷子,准备往自己口袋里塞。
“叠啥呀,奇文共欣赏嘛!”张珊在明东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笑嘻嘻地夺过了卷子。
她一边看着卷子,一边点着头不停地说:“好,好啊,真是好文采耶——嗨,明哲,你还说老哈懂个狗屁,我看你也不怎么样!什么鲁迅,这不活脱脱的骆宾王吗?——骆宾王,诸位知道吗?”
“骆宾王,唐朝诗人嘛……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还有什么?”张珊带着不屑的语气问道。
“初唐四杰之一吧!”
“还有什么?就知道这些吗?”张珊脸上略过一丝不屑的表情。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他们猜测不到张珊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讨武檄文》知道吗?这是骆宾王的代表作,也是骂人骂得登峰超级,把人骂得体无完肤的奇文。野山羊的这篇作文有点《讨武檄文》的味道……哈……哈……哈,算了算了,给你们说也是白说!”
张珊把卷子交给明东,嬉笑着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她总是把轩运叫做野山羊。
教室里有了窃窃私语的声音,有的是敬佩张珊知识的渊博,有的是赞叹轩运才华横溢,但更多的是感到疑惑,他们不知道张珊的笑声里隐含着什么,是遭受轩运侮辱后,极度愤怒情绪的反常表现,还是襟怀开阔,宠辱不惊的潇洒姿态?他们从张珊的表情神态中,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但他们下意识地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在同学们的印象中,这个刺玫瑰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然何以叫“刺玫瑰”呢?她那样的泼辣,岂能忍受如此的丑化?
轩运踏着上课的铃声走进了教室。他一进教室,同学们的目光就投向了张珊。他们是在观察这个带刺的玫瑰会以怎样的方式对待轩运——指责?怒斥?嘲笑?辱骂……甚至把书本、文具向轩运砸去……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从轩运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的那一刻起,张珊就一直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的脸,她脸上的两个酒窝,在盈盈笑意的衬托下,宛若初绽的花朵一般灿烂而充满撩人心扉的魅力。轩运坐在座位上后,她捅了一下他的胳膊,依然笑意盈盈地说:“哎,没想到你骂人的水平还这么高呀,真是千古绝骂耶!”
轩运冷着脸睃了她一眼,没有理睬她。她有点尴尬地扭过头喃喃自语道:“哼,把人骂了一通,不道歉也就罢了,还把脸拉得跟驴脸一样,有啥了不起的!哼!”
后来,轩运和张珊热恋的时候,有一次他在翻看《现代汉语词典》的时候,偶然发现了“笑靥如花”这个成语。再后来,他就对张珊说:“珊,这个成语就是专门形容你脸上那一对美得让人眩晕让人迷醉的笑窝的,全人类只有你能配得上这个成语,没有‘还有谁’一说,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当然,轩运的话里不排除“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成分,也不排除为了满足某种欲望而阿谀谄媚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