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还手绢,这是让高轩运感到很纠结的一件事情,和张珊的手绢是不是一模一样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想,张珊虽然有点刁顽,但她的心肠并不坏,不然她怎么肯拿出自己的手绢让我擦鼻涕呢!关键是归还她手绢时绝对不能让别人发现。因为这可能会——不、不,一定会引起误会——男生偷偷地送女生如此精美的手绢,这太敏感了,太容易让人产生误会了。连老哈这样的猪脑子都能由此产生联想,何况其他同学呢!看见这种事情,人们会自然而然毫无悬念地联想“情”“爱”“恋”这些字眼,因为这样的联想太合乎情理太符合逻辑了,就像看见一个好色的人,衣衫不整、鬼鬼祟祟地从妓院出来,那他一定是逛窑子嫖女人去了一样。并且人性的特点就是这样,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有任何人去深入考虑除此之外的“特殊”情况。
如果被别人发现了,那可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呀——轩运想想人们可怕的流言蜚语,又想想如何把手绢安全地交给张珊。整整想了一个自习的时间,也没有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心里的纠结反而越厉害了。
其实,有些问题绞尽脑汁地想,未必能想出好的解决办法来。偶然的发现,意外的机遇,有时候能使你茅塞顿开。
下了自习后,轩运看着张珊嘻嘻哈哈地和一群女同学进了宿舍区,他就皱着眉头站在教学楼右边“s”形花带边上发着呆——他还在考虑如何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把手绢还给张珊。
不一会儿,张珊骑着她那辆凤凰牌26型自行车过来了。
“嗨,野山羊,看你眉头紧锁,目光痴呆,一脸深沉,像无聊的哲学家一样。你是在思索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呢,还是又在构思丑化讨伐女孩子的檄文?”张珊跳下自行车,头微微偏着,面对着轩运,一脸顽皮的微笑,两句调侃的话语。
“啊哦,我……我……噢,你要干啥去?”因为猝不及防,所以有些语塞。
“我去街上买几个小笼包子,你吃不吃?我顺便给你捎几个。”
“我……我,不要!”轩运摇了摇头。
“不爱吃呀,那我走了。”张珊说完,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其实,在那个以玉米面、高粱面、红薯、野菜为主要填腹之物的年代,谁不爱吃、谁不想吃香喷喷的小笼包子呢?可是有几个人能吃得起?那时候一碗南瓜面条就是美餐,一盘白菜豆腐就是佳肴,一个荷包蛋就算高规格的招待。如果有谁说他不爱吃香喷喷的小笼包子,那按现在的话说,简直就是奇葩,是另类。就好像有谁说,我爱吃腐烂变质的食物一样,让人大跌眼镜不可思议。
但张珊体会不到这些,因为她家里从来就不缺白面馒头、大鱼大肉、鸡蛋奶粉这些让农村孩子馋涎欲滴的“美食”。
张珊刚出校门,轩运就反应过来了。他匆匆忙忙向宿舍走去。还没进门,就喊叫:“明哲!明哲!把你自行车钥匙拿过来!”
“咋了,咋了,你风风火火的是咋了?”
“别废话,钥匙呢?”
“那不是吗?枕头边上!真是的,猴急猴急的,又是哪根筋跳槽了!”明哲用手指了指放钥匙的位置,一脸疑惑地说。
这辆被明哲称其为“秦琼马”的“飞鸽”牌自行车,虽然比不上张珊的“凤凰”牌子硬,但也算是名牌车子。不过他的车子因为骑行时间太久,并且维护保养不好,所以就很有些破旧了,用一句玩笑话说就是:除了铃铛不响,那里都响。
轩运很敏捷地跨上明哲的“秦琼马”,猫着腰急急忙忙地窜出了校门。
也许是车速太快,也许是他的裤管太长,刚出校门,只听到“嗤啦”一声,他的裤脚口被固定自行车“大腿”的楔子拉开了。他稍微减了车速,低头看了看被拉开的裤脚口,“嗨”了一声,好像与己无关似的,就又猫着腰猛蹬着自行车走了。
这匹“秦琼马”不仅“大腿”上长刺,而且还发脾气使坏,就在轩运匆匆忙忙向左拐的时候,它发了点小脾气——掉链子了。
“什么破车子!”轩运嘟囔着,把自行车扎好,圪蹴在地上挂链条。因为车速有点快,链条被夹死了,所以挂起来很费劲。
立夏节气刚刚过去,虽然是下午,太阳已经西斜了,但依然很炎热。他又急又热,脸上淌着汗水,两手沾满油腻。链条终于挂上了,他顺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于是脸上就有了几道黑黑的油污。但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脸面、脸面,脸面很重要,但我们如果不借助镜子或其它可以反射成像的东西,我们就永远也不能用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脸面——不过,根据轩运当时急迫的心情来看,即便是看到了自己那有几道油污的尊容,也会不管不顾的。
可是,这匹“秦琼马”发了一次小脾气后,好像还不过瘾,这次它干脆撂挑子了——轩运好不容易挂上链条,刚走了几百米,就在穿越铁路道口的时候,链条突然断了。
“滚你妈远远的!”轩运怒气冲冲地一脚把车子蹬倒,然后仰起头对着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在他仰望天空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头顶有一朵乌云——刚才还万里晴空无一丝云彩,怎么头顶上突然就出现了这朵黑云呢?他疑惑地看着这朵乌云,突然,他有些惊异了——那乌云的形状太像一个人了——像一个女孩——像张珊,是啊,像张珊,太像张删了,你看,那瓜子型的脸,脸上那两个深浅恰到好处的酒窝,那浓密黑亮的头发,那齐刘海的梨花头发型,那大大的眼睛,那挺秀的鼻子,那像小菱角一样微微翘起的嘴唇……
乌云在缓缓地变化着——张珊的头发乱了,鼻子歪了,脸扭曲了,嘴唇消失了,只剩下了两只大大的眼睛,眼睛中好像蓄满了泪水……
“唉……”轩运长叹一声,低下了头。就在他低头的瞬间,天上的云就变成了几颗雨珠,啪啪啪地砸在了他的身上。他正想再仰头看天的时候,却听到了张珊的声音。
张珊在街上的一家包子店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馄饨,又买了三个包子准备明天早上吃。不料却在这里碰见了高轩运。
“嗨!嗨!野山羊!”轩运听到喊声,扭过头一看,就看见了张珊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和满脸惊诧的表情。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哎哟,你看你那脸,怎么弄成那个样子了,像个大花脸……”
“我……我……哎呀,明哲这破车子……”轩运说着就习惯性地抬起胳膊准备用衣袖去擦。
“嗨,干什么呀你,怎么能用衣袖去擦?”张珊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车把,一只手就抓住了轩运的胳膊。
“那用啥擦呀?”
“手绢呀,没有手绢吗!没给你说早晚要给兜里装个手绢吗?你怎么不接受教训呀!”张珊的表情语气完全就像懂事的姐姐在训诫顽皮的弟弟。
天上的那片乌云,变成几颗雨珠,在轩运身上砸了那么几下就消散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西斜的太阳又光芒四射了。
“手绢?……噢,这……这……这手绢是还你的——哦,你看他们看咱呢!”轩运看看周围那些好奇地看着他们的人,欲挣脱张珊的手。
“谁要你还呀,擦!就用那手绢擦!”张珊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她放开轩运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轩运的脸,以命令的口吻说。
“好好好,我擦,我擦!”
轩运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把脸擦了擦。
“把手绢折叠一下,再擦!”
轩运像被驯服了的孩子,按照张珊的指令和要求,把脸擦得干干净净。
“嗯,这才是个乖孩子!”张珊看着轩运,很妩媚地笑着说。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人,噗嗤笑了,轩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上。
“车子倒在地上,你站在这里,究竟怎么回事?”张珊收敛了妩媚的笑容,看着倒在地上的自行车问道。
“破车子,链条断了!”轩运似乎还有点怒气未消。
“链条断了想法修啊,你跟车子生气有用吗?好呀,那你现在用拳头去捶车子吧!去吧!”张珊拉着轩运的手,示意让他去捶车子。
“哎唷,你……你……你干啥呢!我手上脏。”
张珊伸开手,就看见自己白嫩光洁的手掌心上有了一些黑黑的油污。
“走走走,到车站坡去!那儿有个修车子的师傅。”
张珊推着自己的凤凰车子走在前边,轩运低头推着明哲的“秦琼马”跟在后边。
“哎,你能不能快点呀,你一向不是性子很急嘛,今天怎么蔫塌塌的像被霜打了一样?”张珊回过头对轩运说。
“张珊,你就不去了吧,我一个人去就行。”
“少废话,快点!”
轩运心里想:哼,真是没冤枉了刺玫瑰的绰号,确实有点扎人。但嘴里却说:“要不你先骑上车子走吧,在车站坡等我。”
“少废话,我就不骑,我就要推着走,我想锻炼!”
轩运和张珊推着车子并排走着。张珊歪着头看着轩运问:“野山羊,你骑车子到街上要干什么?”
“哎呀,还不是要还你那手绢吗?看见你骑着车子走了,我突然想起你的手绢还没给你呢,在学校给你吧,又怕人多眼杂说闲话,于是我就骑着车子匆匆忙忙追赶你,谁知道明哲这破车子——唉,也是我心太急,蹬的太猛了,先是掉链子,再是断链子,结果就——真倒霉!”
“哈哈哈哈,欲速则不达——哎,你那裤子咋啦?”张珊看着轩运的裤管问。
“还不是刚才追你的时候蹬的太猛了,裤脚口挂在大腿楔子上给拉破了!”
“哎哟哟,追女孩子是要付出代价的哟——精神可嘉,精神可嘉!”
“嘿嘿嘿,一丁点鼻涕,一大堆麻烦,真正追女孩子也未必有这样麻烦!”
“哟!你嫌我麻烦了是吗?你讨厌我是吗?”张珊娇嗔地看着轩运。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你麻烦,我是说……”
“说啥呢,把手绢还给我吧,今后就再也没有麻烦了!”
轩运可不是一个情商匮乏的榆木疙瘩,大量的阅读文学作品,更使他的情商得到了滋润。他很清楚,张珊的这些表现,虽然不能说明她喜欢他,但足以说明她并不讨厌他,并且乐意与他交往。
“这手绢不是又给弄脏了吗?要不我重新买一个给你吧。”
“重新买一个?这不又要麻烦了吗?你已经嫌麻烦了,我还敢给你再添麻烦?”
“我不嫌麻烦,为了你,麻烦死了我也无怨无悔,心甘情愿。”轩运索性放大胆子放肆地说
“哎哟哟,野山羊呀,你还真会甜言蜜语哄女孩子啊!”张珊笑容满面地看着轩运说,她的眼神中满含着喜悦。
“发自肺腑,发自肺腑,嘿嘿嘿”轩运低着头有点羞涩地说。
“吃饭了吗?”张珊歪着头问。
“还没呢!”
“把这包子吃了吧!”张珊说着就从车把上取下了装在食品袋子里的三个包子。
“我不吃,我不饿。”
“你是钢铸的呀还是铁打的呀,还是我的包子里有毒,能毒死你呀!吃,快点啊!”张珊又是以命令式的不容拒绝的口吻说。
“好好好,我吃,我吃!”他其实早就饿了。
正当他伸出手准备从袋子里面拿包子的时候,张珊又麻利地抓住了她的手。
“哎哟,不要用手直接拿包子嘛,手不干净,拿着袋子吃!”
轩运手捧着袋子,嘴对着包子,三两口就把一个包子咥完了。
“哼,还说不饿,还假装,你看你狼吞虎咽的样子。”
“好吃,好吃,你的包子就是好吃!”轩运鼓着腮帮子,嚼着满嘴的食物,瓮声瓮气地说。
“呵呵呵,你小子还算聪明,吃了别人的东西还会说几句让人心里舒服的话。”张珊看着轩运,调皮地说
“发自肺腑,发自肺腑!”
“哼,你就只会这么一个词呀!你不是文采飞扬才华横溢吗?你不是连骆宾王的《讨武瞾檄》都会模仿吗?还发自肺腑!哼,我看你是口是心非!”张珊一只手抓着车把,另一只手拍了一下轩运的肩膀。
“哎呀,别那壶不开提那壶——给你说噢,堆砌辞藻,那才是花言巧语虚情假意,反复只用一个词,那才是真情实意忠贞不渝。啥叫专一,这就叫专一!”
“什么强盗逻辑!——唉,到了到了,那不是修车子的吗?”张珊听了轩运说的“真情实意忠贞不渝”,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的脸上因羞涩而泛出了红晕。
修车子的师傅把链条接好后,说要两毛钱,这时轩运才突然想起自己光想着还手绢,身上就没带钱。
“哎哟,我没带钱!”
“没带钱你让我给你修车子?”修车师傅没好气地说。
“没事没事,师傅,我给你。”张珊说着就从口袋里掏了两角钱给了修车师傅,然后又转过身对着轩运做了个鬼脸说:“哼,还说让我先回学校,你一个人修车子就行,你想发赖皮吗?”
“嘿嘿嘿,多亏有贵人相助,不然我就尴尬了——哎,张珊,咱们赶快回吧,估计时间不早了,晚自习别迟到了!”
张珊哈哈哈笑着说:“这算什么尴尬呀,黏稠的鼻涕挂在鼻尖才……”
“哎呀,我的刺玫瑰姑奶奶,你总是哪盘恶心端哪盘,啥话扎人你说啥……”
他们走进校门的时候,距上晚自习还有十来分钟时间。教导处温主任拿着一把二胡站在门前,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他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