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把手绢还给张珊,结果是手绢没还成,还吃了人家三个包子,花了人家两毛钱,想起来就觉得不带劲。当然,轩运很清楚,从张珊的各种表现来看,她是不会在乎这些,不会计较这些的。可是,他不想欠这些人情,特别是对于一个女孩子,他不愿意沾人家的光,让人家瞧不起。
思来想去,他决定不买手绢了,干脆折合成钱算了。他估计手绢钱、包子钱、修车子钱总共也就两块多钱。于是他就准备了三块钱装在裤兜里,想趁机会还给张珊。
星期六上午的课已经上完了,同学们陆陆续续准备回家。轩运下身穿着一条已经陈旧褪色的蓝洋布裤子,上身穿着同样陈旧的粗布白底蓝色碎格短袖衫,肩上挎着一个用好多不同花色、不同形状的小布片连缀而成的单肩大布袋——这是用来装玉米面或高粱面“糕糕”的馍布袋。(注:糕糕,当时因为小麦面粉严重短缺,农民的口粮只能以国家救济或返还的玉米、高粱为主,而纯粹的玉米面或高粱面,是没有办法蒸成馒头的,只能把搅拌并发酵好的面倒在篦子上形成2寸多厚的圆形,蒸熟后,再用刀切割成正方形的块,晋南一带的人就把这种食物叫做“糕糕”)。
他这是要回家了。
当他走到洗衣池附近时,他看到张珊正弯着腰在擦拭她的自行车。
“嗨,还不回家?磨叽啥呢!”轩运喊道。
张珊抬起头笑着说:“哎哟,野山羊呀,回家啦?”
“嗯,回家!”
“走着回家呀?”
“嘿嘿,不走着,还能坐火车坐飞机?”
“要不我送你一程?”张珊微笑着,显得很调皮。
“嘿嘿,你这千金小姐金枝玉叶,我那山路还不把你累趴下!”
“哈哈哈,上坡你拖我,下坡我拖你,我还会累吗?”张珊扑闪着眼睛,微微晃了晃头,顽劣中透着机灵。
“嘿嘿嘿,好啊,那我就当一回猪八戒,累死累活也……”
“轩运,说啥呢?还不回家!”朱明东挎着个馍布袋从后边走过来喊道。
“回呀,走吧,回家!”他扭过头对明东说。
轩运和明东相跟着走了几步,便禁不住又回过头看张珊一眼,这时他看见张珊也正站在那里看着他。
出校门左拐,有一条东西走向的300余米的柏油路,这是行人车辆出入学校的唯一大道。大路两边各有一行茂盛的梧桐树。树上有知了的叫声,有鸟雀飞来飞去的身影。与道路南边的那一行梧桐树紧挨着的是砖砌的围墙,围墙内边是县上原机床附件厂的遗址;与道路北边的那一行梧桐树紧挨着的是一条水泥砌成的水渠,水渠北边是一大片麦田。
当轩运和明东刚出校门的时候,他就产生了一个念头:摆脱明东,想法和张珊见面——见面的理由当然是还钱,可是他的潜意识里还有些什么呢?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很渴望很急迫地想见到张珊。
走了有百十来米,北边有一条通往麦田中间深井泵房的田间小路。轩运灵机一动,妙计顿生。对明东说:“明东,你走吧,我从这儿抄小路能近很多。”
水浇地的麦子长势很好,大片的麦田像绿色的海洋,麦浪随微风起伏。深井泵房东边有一棵长势旺盛的垂柳,垂柳北边有一个支撑深井管道的水泥墩子,轩运就选择了在这个垂柳下、墩子后“安营扎寨”,因为这里不但有垂柳的浓荫,可免受正午阳光的暴晒,而且有麦田和水泥墩子的掩护,他能清楚地看到马路上的行人,但马路上的行人如果不特别留意,是不能发现他的。
凭藉地形,预先埋伏,敌明我暗,以暗袭明,此乃伏击也——他突然想起了“伏击”这个词来。他为自己的这一妙招感到得意和兴奋。他站起来,伸手折了几枝柳条,把它编成环状,然后戴在自己头上。
他想起了战斗片中那些潜伏在敌人前沿阵地、随时准备偷袭的士兵。
“这样就更具有隐蔽性和安全性了。”他自言自语说着,顺势坐在了一块砖头上。
轩运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马路。马路上人来人往。有骑自行车的,有步行的;有独自一人行走的,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有老师,有学生,有家长,还有闲杂人等。
世界上感觉时间最漫长的便是等待。虽然只过去了几十分钟,但他觉得好像过去了半个世纪。他一会儿从旁边摘一朵野花在手上捻来捻去,一会儿又扯了根麦秸衔在嘴里嚼来嚼去。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马路。
此时,高峰期已过,路上行人渐渐稀少了。
“莫非张珊过去了,我没发现?”他心里想着。
“秋燕、洁玉,我先走啊……”
正当他感到视觉有些疲劳,心情非常焦躁的时候,张珊那清脆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
张珊的声音如同一颗炸弹在他的屁股下面爆炸了一样,他“嚯”地一下站起来,吐掉嘴里正嚼着的麦秆,拿上他那馍布袋,箭一般地向马路上窜去。
“嗨,嗨嗨!”
“哎哟,我的妈呀!野山羊你吓死我了,你在这儿干啥?”张珊说着就跳下了车子。
“我等你呗”他喘着气嬉笑着说。
“等我?等我……”张珊的脸上因羞赧而微微变红。
“我有很要紧的话给你说!”轩运收敛了嬉笑,显得很郑重其事。
“很要紧的话?……”张珊瞪着眼睛,好像很疑惑的样子。
“哎呀,洁玉和秋燕在后边呢,她们……”张珊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扭过头、挤着眼、努着嘴说。
轩运也回头向后边看了一眼。
“哦,这个……这……这,他妈的……哎!噢,你就在这里,把车子给我,我有本书落在宿舍了,借你车子赶快去取一下。”轩运说着就把头上的柳条圈儿一扔,骑上车子走了。
“哎,哎……哎!野山羊,你……”张珊对轩运喊叫着。
“你稍等片刻,马上就来,马上……”
张珊上身穿蓝白条纹海魂衫,下身穿卡其色直筒裤,肩上挎着很时尚的米色条纹双肩包,头上戴着刚才轩运编的柳条圈儿,站在马路的梧桐树下,很自然也很坦然地对碰到的熟人说明了站在这里的理由。
轩运骑上车子在校园里转了几圈,估摸着洁玉和秋燕已经走远了,再看看马路上暂时没有了行人,就猛劲蹬着车子,快速来到张珊跟前。
“哎哟,远看真是一道美丽而迷人的风景!”轩运跳下车子说。
“近看呢?豺狼之姿,猿猴之态,牛目鹰鼻,贼眉鼠耳……”张珊妩媚地笑着,一双大眼睛扑闪个不停。
“不不不,哎哟,你这个人怎么就咬住不会放呢——嗯,近看嘛,是一位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的美人——嘿嘿嘿,真是美极了”
“别甜言蜜语谄媚了,你拿的书呢?”
“这不是吗!”轩运先是把拳头攥住,然后又在张珊眼前猛地张开。
“嗨,你骗人呢!”
“这咋叫骗人?这是略施小计摆脱困境……嘿,不这样,你对秋燕洁玉怎么说?不这样如何糊弄她们,摆脱……”
“哎呀,野山羊,你怎么这么多鬼点子?你坏呀!”张珊娇嗔地在他后背上捶了一拳。
“这个柳条圈儿你戴上好像有点大,要不咱们过去我给你编一个更密实更合适的吧——你看,太阳这么毒,把你的脸晒黑了咋办!”他看着张珊头上的柳条圈儿说。
“嗯,好吧,这个戴上感觉挺美的——噢,你帮我把车子也推过来。”张珊略略抬起头,看着轩运的脸微笑着说。她的大眼睛还是那么扑闪着,表情可爱而顽皮。
他们来到柳树下,轩运折了些柳条。不一会儿,一个很密实、很好看的柳条“防晒帽”就编好了。
他把柳条帽儿戴在张珊的头上,却把目光停留在了张珊的脸上。张珊也微微仰起头看着他。他们脸与脸的距离近不盈尺,他们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滚烫的温度。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又避开,避开了,再相遇。避开、相遇,相遇、避开,只是瞬间的循环。目光相遇,使他们心房颤栗,热血沸腾;目光避开,他们的思维便更加放肆,情感的波涛也更加汹涌。
此时,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他们站立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头部俯仰的角度,这一切都好像凝固了一样。他们只是用目光在交流着、表达着。他们深深地陶醉在这种特殊的交流和表达中。
此时无声胜有声。世界上还有什么美妙的语言能表达出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呢!
也许他们纯洁的心灵无法承载如此突如其来的猛烈的情感冲击。沸腾的血液在他们周身急速循环着,而血的颜色则不可遏制地在脸上显现。
张珊的脸像春天盛开的桃花,轩运的脸如秋季熟透的山楂。
“哎呀”张珊羞涩地转过身,抽了个麦穗拿在手里搓来搓去。
“嘿嘿”轩运尴尬地低下头,用脚踩踏着脚下的一棵小草。
虽然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但他们却感到很漫长。
“嗯——嗯——”轩运终于忍不住了,他发出重重的鼻音,好像是在清嗓子,又好像是在呼唤张珊。
张珊回过头对轩运莞尔一笑说:“嗯嗯啥呢,你不是有很要紧的话给我说吗?”
轩运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是啊,我今天主要是想把钱还给你,包子钱,修车子钱,还有手绢……”
“还有你个头!”张珊立马沉着脸说,“你要再敢提什么钱呀、手绢呀这些事情,咱们就一刀两断——哼,气死我了,给你,再也不理你了!”张珊说着就从头上取下柳条圈儿,甩给了轩运,然后转过身,给他一个后背。
“哎呀,妈呀,这下闯大祸了捅马蜂窝了!”轩运先是压低声音自言自语,一副恐慌不安的表情,接着他又很尴尬地“嘿嘿”干笑两声说,“你别这样嘛,我不提了,不提了还不行吗?打死我也不提了!”轩运说着,就从地上捡起了柳条圈儿。
“真不提了?”张珊转过身看着他,佯装着嗔怒未消的样子。
“真不提了!再提,我就是汪——汪——汪……”
轩运学了几声狗叫,把张珊逗得直笑。
“这还差不多——好吧,把它给我戴上!”张珊微笑着用手指了指柳条圈儿,又将头往轩运跟前伸了伸。
轩运双手捧着柳条圈儿,就像捧着一顶凤冠一样,缓缓地戴在张珊的头上,并小心翼翼地进行了微小的调整——转动、上抬、下压,然后就略微低头看着张珊的脸。
他们的目光再一次近距离发生了碰撞,他们全身的热血再一次沸腾了起来。
“哎呀,又看啥呢!”几秒钟之后,张珊突然红着脸,转过了身。她眼睛平视前方,似在发呆,又似在沉思。旋即,她又转过来,低着头长叹一声说,“唉——高轩运,快回家吧,你还要走十多里路呢!”
这是张珊第一次没有叫高轩运“野山羊”而叫他“高轩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