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猛然攥了张珊的手以后,轩运就一直被两种情绪折磨着。一种是甜蜜而激动的情绪。每当稍有闲暇的时候,他就难以控制地细细品味那异性的皮肤猛然间紧紧粘贴在一起的感觉——那种甜蜜和舒服,那种紧张和激动,他觉得实在难以言喻。另一种是懊丧和自责的情绪。他觉得那天猛然攥住张珊的手,实在是太冒昧了,太放肆了。一个男生紧紧抓住女生的手,这不是厚颜无耻、卑鄙下流吗?这和流氓有什么区别?张珊的心里一定会怪我,恨我,骂我,厌恶我……
甜蜜与懊丧混杂,激动和自责相伴。这两种情绪像两条毒蛇,交替噬咬着他的灵魂。
张珊则始终被一种心疼和愧疚的情绪包裹着,想起那天她用圆规尖扎轩运手的情景,她就心里难受:虽然是开玩笑,但把他的手扎破了,哪能不疼呢?人常说针扎锥刺,那滋味不好受呀——他肯定会很疼的,我怎么能用那么大的劲猛扎他呢?可是他只是很轻微地“哎呀”了一声,他一定是压抑着,咬着牙强忍着。可他只是攥了一下我的手,我就大声叫了出来,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毕竟让老师知道了,同学们也可能知道了,弄得他很难堪,很恐慌。老师对他也产生了很不好的印象——她又想起了星期五那天班主任欧阳老师站在讲台上,用严厉的责备的目光盯住轩运,让他和彭辉调换座位的情景——她感到愧疚极了。她想,轩运在心里一定会责怪她甚至怨恨她。不然,这几天来,他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为什么不和她搭话,也不多看她呢?还有,为什么那天下课铃一响,他就阴沉着脸拿着一本书走出了教室……
张珊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很难受。这个高傲自负的女孩,独自坐在宿舍里,平生第一次为一个男生落下了心疼和愧疚的泪水。
这一对朦朦胧胧的刚刚踏进爱河的男女,他们都感到憋闷、感到焦灼、感到压抑,他们都急切地渴盼着能在一个幽静的处所,向对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可机会总是稍纵即逝,难以捕捉。
今天,总算有了一个机会,尽管它姗姗来迟,但总算来了。
这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大多数同学都回家取馍去了。因为正好是逢集日,轩运的哥哥赶集时便把馍捎来了。张珊家里经济条件好,上的是面灶,根本不需要取馍。
轩运在宿舍里睡了一觉后,就拿了本《人民电影》杂志出来了。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校园里人影稀稀落落,没有了平日的嘈杂与热闹。他无聊地抬头看看天,发现有几片乌云遮住了太阳;扭头看看树,发现那柳树的枝条更加翠绿更加茂密了……
咦!张珊,那不是张珊吗?
他正东张西望着,却发现不远处一棵柳树下的条凳上有个女孩的背影。
他加快脚步向“背影”走去。
“嗨!”他悄悄站在“背影”后边,猛然打了一声“招呼”。
“哎哟,妈呀……高轩运呀,你吓死我了……你这坏蛋!”张珊回过头看着他娇嗔地说。
“嘿嘿嘿”他只是笑着。
“哎呀,笑啥呢,你这是要干什么去?去哪儿?”张珊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说。
“我……我……你说呢?”他微微歪着头,看着张珊,若有所思地说。
“哎呀,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不是蛔虫,胜似蛔虫呀……嘿嘿嘿……我嘛……嗯……世外桃源吧,怎么样?”
“世外桃源?……噢,嗯,世外桃源……”张珊的眼里即刻流露出恍然大悟的激动和喜悦。
“走啦啊,再见啊!”轩运扭过头看着张珊说。他目光中流露出的信息,张珊早已解读得明白而透彻。
正是:心领神会心相印,情投意合情共鸣。
轩运刚走,张珊就回到宿舍里,也拿了一本杂志,向“世外桃源”走去。虽然她目标很明确,心里很急迫,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显出一副漫无目的、随便走走的样子。
“世外桃源”——这里既是他们倾诉肺腑之言、抒发爱意恋情的伊甸园,也是他们搭乘悲苦的列车,走向死亡深渊的始发站。正因如此,我觉得有必要对这个“世外桃源”进行一些描述。
出校门往东一百多米,再往南四十来米,有两扇锈迹斑驳的铁大门,大门上套了条铁链子,用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黑色的大锁锁着。车辆当然不能进去,但人是能够轻轻松松进去的。这就是原来机床附件厂的大门。
这个机床附件厂遗址,如今虽然遍地野草,满目荒凉,但房舍等许多硬件设施还基本完好。透过一排排厂房和工人们当年工作、生活、娱乐留下的痕迹,昔日这个县上龙头企业的盛况仍依稀可见。
在大门的两侧,分别有三棵梧桐树。大门的东边是厂房,厂房的对面,有一排工人宿舍,宿舍的门前,整齐地排列着八棵龙爪槐。龙爪槐叶片密实,颜色翠绿,枝条下垂,白色的小花点缀其间,芳香四溢。树冠茂盛而优美,像一把把撑开的绿色大伞。每一把“大伞”的下边,都有个一米见方的由水磨石板材搭建的平台,平台四周各有一个水磨石小凳——这是当年工人们吃饭、聊天或者打扑克、下象棋的“硬件设施”。距这一行龙爪槐几米远的地方,有六棵茂盛的合欢树(本地称其为绒线树)。芒种刚刚过去,正是绒线花竞相开放的季节。满树的绿叶红花、随风摇曳,清香扑鼻。
一中的同学称这里为“世外桃源”,因为这里安谧幽静。到了这里,让人紧张而压抑的校园“专利”顿时烟消云散;感到喧嚣而浮躁的尘世“特色”顷刻销声匿迹——郁郁葱葱的野花野草,使幽静气氛陡然而增;可供人坐卧的石桌石凳,使疲惫的身心得以小憩;枝繁叶茂的大树,遮蔽了炎炎烈日,洒下大片浓荫,使人感到凉爽舒畅;蓬蓬勃勃,如火似霞的合欢花,引发了多少遐想和幽思。
轩运来到这里,用杂志拂去水磨石小凳上的尘土,然后就坐下来,把杂志卷成筒状握在手里,他一会儿抬头看看那锈迹斑斑的铁大门,等待张珊身影的出现;一会儿举目望着那开得正艳的合欢花,禁不住就产生了遐思妙想……
合欢花,那粉红的颜色,多么像腼腆少女两腮的红晕;那一条条细丝组成的花朵,就像毛绒绒的粉红色小扇子挂在绿叶中间。合欢花,多么吉祥、多么温馨的名字。记得在什么书上看过,合欢花的花语是恩爱欢乐和吉祥——他突然又想起了一首描写合欢花的古诗:满株粉丝拂,相思合欢扇。烟霞摇曳梦,雨晴香满院……
看来古人也很喜欢合欢花啊——他心里想着。
突然,有一对彩蝶从他眼前翩然飞过,转移了他的思绪。
蝴蝶!蝴蝶!多漂亮的蝴蝶呀——他几乎要叫出来了。
蝴蝶飞走了,他痴痴地想着:它们多幸福啊!自由自在,不离不弃,在姹紫嫣红的鲜花丛中嬉戏留恋……
美妙的遐想,焦急的等待,热切的期盼。虽然时间很短暂,但他却恍如隔年。
“哐当”一声,铁大门发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他的目光立刻射向大门处。
当张珊的倩影映入他的眼帘后,他瞬间产生了一种离散多年,久别重逢的感觉,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驱使他“忽”地站起来,又猛然弯下腰用手拂去水磨石台上的尘土和树叶,然后又坐下,拿起书故作镇静地看了起来。
“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不来了!”张珊站在离他一米多远的地方,眼睛盯着他,一副懊悔不已的样子。
“早知道你也来这里,我就走了!”轩运把书扔在水磨石平台上,抬起头望着远处,满脸不屑一顾的表情。
“哼——走呀——走呀!你现在走还不迟呀!”张珊用手掌在他的后背上推了几下说,“我就知道你心里责怪我、怨恨我——你——你很讨厌我……”张珊说着,眼眶竟湿润了。
张珊的表情和话语,使轩运惊诧不已。他转过身,用脚在地上猛劲一顿说:“哎呀,我的妈呀……唉……气死我了!我哪里责怪你呀,哪里怨恨你呀,我……我……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呀……我……我……”
轩运话没说完,就有点哽咽了。他转过身、低着头、皱着眉。
“那你好长时间了为什么总是沉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和我搭话,也不看我一眼……”张珊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哎呀,我心里难受,我懊悔呀——那天我冒昧地攥你的手,还把我的血弄在你手上,我简直就是个流氓。我觉得你肯定要怪我,恨我,骂我,鄙视我——我真是后悔死了,想起来我心里就难受的不行,我想和你说话,和你……哎呀,可我又害怕,我不敢面对……因为我的莽撞,班主任把我的座位也调换了,咱们也不能坐在一起,想起来我就懊悔就心烦……”轩运声音哽咽,泪眼朦胧。他扭过脸,好像不敢面对张珊似的。
“哎呀,你怎么还哭了呢!”张珊扯了一下轩运的衣袖说。
她颤颤的声音,柔柔的语调,简直就像一只无形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撩拨着他的心弦。
“哎呀,珊珊,你——你——你不是也哭了吗?”轩运情不自禁地转过头看着张珊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把张珊叫成“珊珊”了——他完全是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自然而然地、情不自禁地叫出来的。
这种发自肺腑的亲昵的一叫,使张珊的心不由地颤抖了一下。
轩运看着张珊,只见她微微低着头,洁白如玉的牙齿轻轻地咬着红润的薄薄的下嘴唇,眼角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她梨花带雨的样子,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娇媚可爱。
“珊珊!”轩运看着张珊忍不住亲昵地叫道。
“嗯”张珊看着他温柔地点头回应。
他们泪眼相对,默默无言。千般情思,万般爱恋,如同甘甜的泉水,在泪眼与沉默中不可遏制地流向对方的心田。
“呵呵,男子汉大丈夫还哭鼻子呢!羞不羞呀!”片刻后,张珊又扯了一下轩运的衣袖说。
“嘿嘿嘿”,轩运笑了一下,抬起胳膊,准备用衣袖擦眼中激动的泪花。
张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又用衣袖呀——给……”张珊掏出手绢塞给了他。
他毫不推辞地拿着手绢擦了擦眼睛,然后把手绢还给张珊。
张珊接过手绢,先擦擦眼睛,又擦了擦脸说:“手还疼吗?”
“手?手疼啥哩?手好好的嘛!”轩运一脸疑惑不解的样子。
“哎呀,圆规尖尖扎的那手嘛!”
“噢,你说的是——哎呀,早没事了,那有啥,男子汉大丈夫嘛,你看……”他说着就把手伸开了。
“我看看,还有没有窟窿眼。”她抓住轩运的手仔细地看着。
张珊那光滑细腻的手指,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使轩运周身的血液突然间就沸腾了起来。他情不自禁地用另一只手摸了一下张珊的头发。
张珊的两颊瞬间罩上了一片红霞。她抬起头,看着轩运,浓浓的柔情蜜意在秋波般的眼眸里荡漾。
她虽然抬起了头,不再看轩运的手,但她抓着轩运的手并没有放开——其实,现在不仅仅是她抓着轩运的手,轩运的手也早已握住了她的手,他们是在紧紧地攥着对方的手。
皮肤是神奇的,它不仅能够感知温度和痛痒,感知物体表面的粗糙或光滑,坚硬或柔软,更主要的是它还能够传情达意,在某些情况下,它对情感的传达功能是任何最华丽最准确的语言也无法与之媲美的。
他们紧紧攥在一起的手,如同一条情感的绿色通道,畅通无阻,无比神奇。他们都在借此传输自己的深情,接受对方的爱意。
他们在细细地品尝着无与伦比的幸福和甜蜜,尽情享受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兴奋。他们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血液在疯狂地奔腾着。他们的思维被感情的波涛冲击的无影无踪了……
时间啊,赶快停止!赶快凝固吧!——此时此刻,这也许就是他们唯一的奢求,共同的心声。
他们的眼睛互相看着,看得那么专注、那么痴迷、那么贪婪;他们的嘴离得那么近,再向前一点点,就会撞倒那堵坚厚的壁垒,就会产生质的飞跃。尽管彼此都渴盼着把距离拉近,再拉近,直至融为一体……可是总觉得是那么遥远,那么艰难,好像永远也不能实现的梦幻……
“喀喀,喀喀”突然,一阵剧烈的干咳声从不远处传来。
他们惊恐地立即松开了手,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声音的发源地。
他们吃惊地发现,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有一个留着分头,黑干精瘦的人正看着他们。他们的头“轰”地一下,似乎要爆炸了,随即身上冒出了冷汗。
此人姓温,乃一中之教导主任也。关于此人的外貌,高二年级有个怪才学生用这样的顺口溜来形容之:葫芦脑袋大门牙,走一步来晃三下。头顶一丛深秋草,脸上两朵初春花。(注:深秋草,指头发干枯而凌乱;初春花,指教导主任脸上被烫伤后留下的疤痕)
正是:“桃花源”里巧邂逅,龙爪槐下诉肺腑。绒花灼灼引遐思,彩蝶翩翩惹人妒。泪眼执手情潮涌,孤影咳声心惊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