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眼已进入烈日炎炎、如蒸似烤的七月。县教育局根据惯例,下发了红头文件,要求全县各级各类学校必须在7月8号前结束本学期的工作,然后就要放一个多月的暑假。
一中按照教育局的部署,于7月3日考试工作结束,7月5日评卷工作结束。轩运的总分排名,全校第13,本班第7,虽然仍属于“名列前茅”的优秀生之列,但较之摸底考试,他还是退步不少——在全校他退了6步,本班他退了5步。
秋燕是在7月6日那天把《人民文学》杂志还给轩运的。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天气就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又闷又热。吃过午饭后,天上的云层好像更厚了,云的颜色也更黑了,像墨汁泼过一般。
虽然上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过了,但绝大部分学生还是在外边逗留着,一则是因为老师都忙于撰写本学期的工作总结、给每个学生做操行评定之类的工作,没有时间上课;再则,考试刚刚结束,师生们都想缓口气,放松放松,没有心绪上课。于是,校园的柳树下、花池边,操场的梧桐树下、单双杠上,宿舍和教室前边的台阶上——只要能坐人的地方都有人坐着。虽然外边也闷热,但终究比捂在教室里要好得多。
云层好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地向下降落,越来越低。突然,起风了——狂风好像从天而降,霎时间,树木像疯了一样,剧烈地扭曲着腰身,晃动着脑袋。树叶、纸片、杂物与尘土为伴,在空中盘旋飞舞。那些晾晒着的毛巾、袜子、床单、衣服在狂风的驱使和裹挟下,在校园里狂奔。接着,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了天空,轰隆隆的雷声紧随其后。“哗哗哗”,瓢泼大雨随即而至。校园里所有的人,都匆匆忙忙地向着自己该去的地方奔跑。
跑的最早、最快的无疑是那些胆小的女生。冯晓娟、李秋燕,他们是第一批到教室的,后边跟着的是王洁玉、张珊等其他女生。
让秋燕感到吃惊的是,当她们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只有轩运一个人。
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用手掌在脸上搓了几下,然后就稍稍歪过头,微微皱着眉,看着轩运问道:“你一个人闷在教室干啥呢?天这么热,也不到外边凉快凉快!”
轩运看了一眼秋燕,很僵硬地微微笑了一下说:“我也没感到有多热。”
说完就又低下头翻看那本《美文赏析》——这本书是学校自行编辑印刷的内部学生读物。因为受到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和条件的限制,绝大多数学生是根本不能接触到这些名家经典的。通过摸底考试,学校发现学生的阅读面及其狭窄,阅读量和知识积累少得可怜。为了激发学生的阅读兴趣,开阔学生的阅读视野,引导学生走进经典、欣赏经典,从经典中汲取丰富的营养,开学不久,学校就决定组成一个由全校公认的学识最渊博、治学最严谨的名牌大学高材生欧阳老师任总编的编辑小组,尽快选编一本原文加注解加评析的质量较高的内部文学读物。
欧阳老师果然不负众望,仅仅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这本相当有质量的《美文赏析》就发到了学生手里。
该书中选编有朱自清的《背影》、杨朔的《荔枝蜜》、碧野的《天山景物记》、许地山的《落花生》、何为的《第二次考试》等等,尽是些名篇佳作,经典美文。特别是欧阳老师写的前言,更是文采飞扬,辞藻雅丽。绝大部分同学都能把这个前言流利地背诵下来。同学们拿到书以后,如获至宝,反复品读,甚至于背诵。县教育局知道后,给予了充分肯定和很高的评价,同时又加印了几千本,给全县所有高中生每人发了一本。欧阳老师的知名度也因此而迅速提升。
其实,真正使欧阳老师声名鹊起的是在两年以后,即1979年。因为1979年高考语文试题全国卷的作文就是把《第二次考试》这篇散文改写成《陈伊玲的故事》(陈伊玲是《第二次考试》中的主人公)。因为这本书发行量大,在全县连续几届的高中生中流传甚广,惠及学生众多,当然,对于79年那一批考生来说受益最大。后来地区教育局语文教研室编写高考复习资料时,欧阳老师就成了最重要的成员之一。
秋燕看到轩运还在翻看着《美文赏析》,就微笑着说:“你可真是刻苦!恐怕都能把里边的文章倒背如流了吧!”
轩运不知道一向对自己冷若冰霜,避之唯恐不及,很少和自己搭话的同桌,今天怎么就这么多话,并且和自己说话时还总是微笑着。他抬起头有点疑惑,也有点惊讶地看着秋燕——看得很认真、很专注,好想要从她的眼神和表情中挖掘什么秘密似的。
秋燕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红着脸低下了头。
轩运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把目光从秋燕脸上移开,然后“嘿嘿”笑了两下说:“哪能呢!我又不是神童。”
“呵呵,你当然不是神童,你只是才子。因为神童能克服心理障碍,能控制和排解不良情绪,而才子不行,才子只会郁闷纠结,多愁善感,让不良情绪把自己淹没甚至毁灭。”秋燕也不看轩运一眼,依然低着头。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吐字非常清楚,表达也非常流利,好像提前就打好了腹稿一样。
秋燕说完,就觉得脸上发热,不知怎么,她感到有点害羞。
秋燕的话轩运听得很清楚很明白。他感到很吃惊,他不知道秋燕为什么竟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真诚的关心,善意的提醒?还是信口开河,接住话茬随便这么一说?——不,她不是信口开河随便一说的——只有通过仔细观察、认真思考后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唉……嗯……看来我的情绪已经引起了秋燕的关注,并且她好像还在试图提醒我,这种情绪很危险……可是,她不是一向很冷淡我讨厌我吗?为什么突然就关心起我了呢?——不,不是突然,从她的话语中可以看出,她早就在默默地关注着我情绪的变化,并担心我的不良情绪会对我的身心产生影响……
李秋燕,她对我冷若冰霜的外表,与她的内心世界难道不协调不一致吗?如果真是这样,她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对我要表里不一呢?
轩运这样想着,便叹了口气,心想: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许人家就是讨厌我,刚才只是随便一说而已,自己就没完没了地咀嚼品味她的话,真是自作多情!
快要下课的时候,秋燕双手捏住《人民文学》杂志的上下两边,像端着什么宝贝似的送到轩运前面,抿着嘴一笑说:“给,完璧归赵——呵,不愧是代表中国文学期刊水平的标杆杂志,里边的文章就是好!”
轩运抬起头接过杂志,毫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看完了?”
秋燕用温柔的眼神看着轩运说:“完了——呵呵,我看书就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不像你总是那样认真,那样咬文嚼字的,不过对于特别好的文章我也会细细品赏的……”
“嘿嘿嘿,我咬文嚼字?我成了迂腐可笑的孔乙己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用词不当——不过我想,读书认真一点当然好,可有些事情就不能太认真了。好像是郑板桥说过,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安心,非图后来报也。人呀,不能把啥事都窝在心里,反复地想,反复地嚼,凡是不愉快的事情,往往是越想越烦恼,越嚼越苦涩,人不能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不能自己压迫自己,没有宽广的胸怀,就没有愉快,没有拿得起放得下的风度,就没有……哎……不说了,不说了!我是信口开河胡说哩,在你面前说这些,我真是班门弄斧……”
当秋燕发现轩运正带着异样的惊诧的目光凝视着她的时候,她好像突然醒悟了——自己的话说得太多了,且不太恰当。她顿时就红了脸,低下头,满脸的窘态和羞赧
“哎呀,厉害!厉害!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轩运一边带着疑惑、赞叹和敬佩的口吻说着,一边就拿起了那本《人民文学》胡乱翻了起来。
“哎哎,不要乱翻,不要乱抖落哈,小心把夹在里边的书签给弄丢了!”秋燕柔声细语地说。她因羞怯而两颊绯红,目光躲闪。
“书签?啥书签?”他不解地看了秋燕一眼,然后准备翻开杂志找书签。
“哎呀,马上就下课了!”秋燕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杂志说,“现在看啥呀,不要把书签弄丢了!”
她看着轩运的目光里,既显得有点儿慌张,又明显流露出一种提醒和暗示。
凭着轩运的聪颖和敏感,他瞬间便破译了秋燕的表情和目光中所传递的“密码”。
他好像一个乖孩子一样,很听话地、小心翼翼地把《人民文学》装进了自己那个陈旧的有点儿泛白的军绿色书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