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老师把一盆热水放在盆架上对着张珊和轩运说:“哼,还挂花了呢——先把脸洗一洗!”
张珊洗过脸后,就端着盆子里的水准备倒掉。
轩运说:“我也要洗!”
欧阳老师说:“张珊,先不要倒,就让轩运也洗洗吧。”
洗过脸后,张珊和轩运就低着头站在欧阳老师面前。
“前一次你们两个撩猫逗狗,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今天你们又在教室大吵大闹,甚至还动手动脚,你们还知不知道男女之间的避讳?是学生就要遵守学校纪律和学生守则,可你们……唉……轩运,你先说,究竟怎么会事?”欧阳老师端坐在办公椅上,恼怒之情溢于言表。
轩运低头不语,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身旁的张珊。
“轩运,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没有什么可说的吗?”欧阳老师瞟了一眼他说。
“她……她胡说,她捕风捉影造谣,她……她污蔑我,污蔑秋燕……”
他吞吞吐吐地说了张珊羞辱秋燕的过程。
“你不要脸、臭流氓。你们明明干了见不得人的龌龊事,还说人家造谣、污蔑你们……”
张珊哭着说。
“好吧,那就让张珊说吧!轩运你不准插嘴!”欧阳老师说。
“昨天晚上看电影的时候,他和李秋燕根本就没入场,他们两个鬼鬼祟祟幽会……”
“你胡说!我们不是幽会……”
“轩运不要插嘴,等她说完自然有你说的机会。”欧阳老师虽然是在说轩运,但眼睛却看着张珊。他心里想,人家幽会,你着什么急,生什么气!
于是,张珊就把她和洁玉如何在烤红薯摊前“无意”中看到轩运焦急地等待秋燕,如何看到他们俩在灯光暗淡的街道上缠缠绵绵、卿卿我我,甚至还说,她和洁玉看到他们一直牵着手,到了灯光很暗、也没有人的地方还拥抱在一起……
轩运听着,肺都快气炸了,他脸色铁青,后牙紧咬,拳头捏得咯嘣咯嘣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朝思暮想深深爱恋的张珊,竟然如此卑劣。当他听到她有声有色地说她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时,他再也忍不住了,把欧阳老师“不准插嘴”的禁令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你……你,张珊,你简直是一派胡言,纯粹是无中生有,你……太……太卑鄙了……”
轩运打断张珊的话,他伸长脖子,额上青筋暴突,大声吼了起来。
“我胡说?我有证据,你可以问问别的同学,也可以问问其他老师,谁看见你们进电影院了?你们和谁坐在一起?”
“是的,我们是没有进电影院,但我们只是在街上随便走走,聊聊天,我们啥也没有……”
轩运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如何解释。他吞吞吐吐,语无伦次。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辩解能力是如此低下,思维是如此迟钝而混乱。
“哼!聊聊天?真可笑,这不是欲盖弥彰吗?”张珊像凶猛的老鹰抓住了小鸡一样,很轻松地玩弄他、收拾他。
轩运气得直喘粗气,但又不知怎么去为自己辩解。
“那么好的电影你们不看,那么多的同学你们不在一起热闹,却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冒着寒风在街头聊天,我想这聊得不是普通的天吧!还说什么‘我们啥也没做’。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哼,可笑,真可笑!”张珊冷笑着说。
“你……你……你纯粹是捕风捉影主观臆测,你……以为谁都像你那样不堪……”
“我怎么不堪?怎么不堪?你说清楚!”
“你血口喷人,你……你放屁,喷……喷……满口喷粪,你简直就是疯狗……”
轩运无力辩解,也无法辩解,他只能吼叫着、谩骂着,用喷射着愤怒、仇恨、鄙夷的目光盯着张珊,他真恨不得抡起拳头向她的脑袋砸去。
“轩运,不要骂人,要冷静,你可以把昨天晚上的情况解释说明一下。”欧阳老师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能有一个圆满的令人信服的解释。
可是,对于轩运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是一件永远也说不清、即便说清了也没人相信的事情——一男一女,形影相随,不去看电影、避开众同学,在灯光昏暗的街头,聊天长达一个多小时之久,还时不时你碰一下我的胳膊,我拍一下你的肩膀,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动作,解释什么?如何解释?自己的肺腑之言、昨天晚上谈话的内容能向欧阳老师泄露吗?而任何的编造杜撰都是不能让人信服的,都难免露出破绽,最终只能授人以柄、弄巧成拙,甚至于越描越黑、越洗越脏。
人啊,这种高级的生命体,这种感情丰富细腻,性情敏感多疑的精灵,你所拥有的思维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想象和推测,使你铸成了多少误会和偏见,制造了多少悔恨和遗憾!
丰富的想象和无端的猜测,用在感情上,那就是灾祸的酵母,悲剧的温床,爱情的杀手,索命的绳索。
“我们……我们只是……只是说了一些……唉……”
轩运虽然知道解释不清楚,但还是努力想把不可能解释清楚的事情解释清楚,当然只能以失败告终。
“我……我不需要解释,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我只能说明,我和秋燕是清白的、无辜的,任何想把污水泼在我们身上的人,都是别有用心、卑鄙无聊的。”轩运说完,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剜了张珊一眼,显出及其厌恶和轻蔑的神情。
“好啊,隐私!隐私!你们有隐私!哼,恐怕是见不得阳光的龌龊勾当……”
“隐私”二字就像剑一样刺向了张珊的心。轩运和秋燕之间竟然有隐私?她感到极为痛苦和嫉恨。
“你以为都像你那样龌龊……”
“住口!都住口!”欧阳老师用严厉的口吻呵斥道。
关于轩运和张珊之间的微妙关系,他既有所觉察,也有所耳闻,他很清楚张珊是因为“吃醋”才如此大吵大闹的,令他费解的只是轩运和秋燕为什么不去看电影而要避开众人的目光到街头聊天,他们聊些什么呢?是谈情说爱呢,还是其它?秋燕性格内向,沉稳娴静,懂事明理,不可能有什么出格的心思和行为。从轩运的眼神、表情和语气中,也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好像不会有什么感情纠葛的。但轩运说的“隐私”又是什么呢?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秘密吗?而风华正茂、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之间不能告诉人的秘密,除了爱情,还可能有什么呢……
欧阳老师思索着、推测着,他一会儿紧皱眉头,来回踱步,一会儿又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张珊和轩运。
“好吧,有些事情还需要进一步了解”,欧阳老师把目光投向张珊说,“不过,我希望张珊再也不要捕风捉影,胡乱猜测了……”
“我没有捕风捉影胡乱猜测,我亲眼……”
张珊刚想插话就被欧阳老师呵斥住了。
“住口!还说什么!亲眼所见?那你说说,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哼,即便是你真正的耳闻目睹了,看得真真切切,听得清清楚楚,你就能大肆宣扬吗?你就那么喜欢去窥探隐私伤害别人吗?那么喜欢把自己的同学搞得臭名远扬、无地自容吗?更何况,你的话有多少水分多少杂质,还值得考虑!还有,为什么你偏偏那样留意高轩运的行踪,那样在乎他与别的女生的交往?他们的交往妨碍了你什么,还是伤害了你什么?竟然让你如此愤恨、如此恼怒?你在黑板上写对联,在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羞辱秋燕,寻衅滋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假如你看到的是别的男女同学,你会这样吗?你当时是什么心理状态、什么思想情绪……”
张珊的插话终于激怒了欧阳老师,他越说越激动,每一句话都敲击着她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张珊低着头,眼里泪水直往外溢,她的心里感到像针扎一样难受,而这种难受的根源却说不清道不明难以言喻。
轩运也低着头,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感到对张珊的怨恨愤怒突然间消失了。他瞟了张珊一眼,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样子,不知怎么,他突然觉得很愧疚、很懊悔。他的思想中甚至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张珊是因为太爱我了,才产生嫉妒,而强烈的嫉妒才使她产生了极端的情绪和相应的极端行为。
爱之深、妒之烈、恨之切——这三个词在轩运的脑海中飘过后,他的眼里竟溢出了泪水。
“好吧”,欧阳老师接着说,“你们下去都冷静地想一想,我还要问问秋燕和洁玉。这件事情我不想上交给学校。如果你们还信任我的话,我希望你们能把各自的所作所为,特别是心里的所思所想如实告诉我,我会以朋友和师长的心态理解你们、原谅你们,竭尽所能帮助你们、保护你们。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是自己的学生走向堕落和沉沦;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学生不信任自己;我最痛心疾首的是不能为自己的学生拨开迷雾,指点迷津,排除心里障碍——好吧,两天以后,你们可以以书面形式告诉我,也可以和我单独谈谈。我想你们是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对于欧阳老师来说,这是他摘掉右派帽子以来,对学生(特别是女学生)最严厉、最咄咄逼人的一次谈话,同时也是他对学生最动情、最掏心掏肺的一次谈话。轩运被老师的话语深深感动了,他眼中噙着泪水,看着老师点点头,然后低头缓步走了出去。张珊则显出很委屈很伤心的样子,她哽咽着抢在轩运前边径直而去。
然而,就在他们两个走出欧阳老师的办公室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料不到、使人大为震惊的事情。
吃午饭的钟声刚刚敲过,同学们陆陆续续走出了教室,校园里顿时也就热闹了起来。就在这时,张珊的父母和三个身体壮实的男子出现在了72班教室的门口。轩运刚刚走出教室,就听到了张珊母亲凶巴巴的声音:“就是他,你们给我打!”张珊母亲指着轩运,对那三个壮汉命令道。
“就这熊样,一看就不是个好玩意儿,还敢打珊儿,你他妈活的不耐烦了吧……”
三个壮汉吼叫着,便一起扑向轩运,拳打脚踢了起来。其凶猛之状,恰如饿虎扑食,又似老鹰抓鸡。轩运抱紧头颅,蜷缩于教室前的台阶旁,他骂着、吼着、挣扎着。欧阳老师上前劝阻,被一个壮汉一掌推了个趔趄。这里顿时吵吵嚷嚷,一片喧哗。很快,很多老师和学生闻声赶来,纷纷指责和劝阻。老校长拨开围观的学生,大声呵斥道:“住手,哪里来的野蛮人,竟敢在学校横行霸道殴打学生!”
此时,朱明东已飞奔到门房,向派出所打了电话。
“上,把这几个家伙制住,扭送到派出所!”老校长大手一挥,声色俱厉。
同学和老师一拥而上,向那几个打手逼近。
“看你们哪一个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张珊的父亲——木材公司的经理张建明,他双手插在腰窝间,挺着大肚子,硕大的头颅上浓密的头发背向脑后,使人一看就会想到“大腹便便”“脑满肠肥”这些字眼。
“哼,岂能便宜了这贼眉鼠眼的坏怂!”张珊的母亲怒目圆睁、凶相毕露。他指着蜷缩在地上的轩运说,“打,你们给我打,把这狗日的腿给打坏、胳膊给打折……
三个打手在其主子的命令下,再一次扑向轩运,对其拳脚相加。
张珊的母亲看着轩运被打得满地打滚,傲慢而冷漠地“哼”了一声说:“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敢欺负人!”
老校长气得嘴唇颤抖,两眼喷出怒火。他厉声呵斥道:“你们……你们简直放肆至极、疯狂至极——同学们,老师们,上,给我打,狠狠地打!”
三个打手终究是寡不敌众,一群学生和几个老师终于把这三个凶手摁在了地上。
这时,有两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匆匆忙忙进了校园。他们拨开围观的人群喊道:“住手!都住手!”
“铐起来!把他们铐起来!”同学们指着那三个打手,异口同声地说。
“警察同志,这三个人寻衅滋事,殴打学生,严重地妨碍了我们的工作,破坏了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对这种恶劣行为,你们一定要严惩不贷!”老校长气呼呼地对警察说。
这时,一直在那里用乞求的语气,好言相劝着张经理及夫人的教导处温主任,突然跑到警察面前,鬼鬼祟祟地对着警察耳语了几句,那两个警察微微地点着头,轻声“嗯、嗯”着,然后扭头看了一眼张珊的父亲,就在这看一眼的瞬间,他们传递给张经理的是友好的、恭维的信息。之后,他们又走到老校长跟前一脸严肃地郑重其事地说:“校长,非常抱歉,我们来迟了一步,让学生挨打了,你们也受惊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对这三个歹徒依法严惩的。”
“谢谢警察同志!”老校长感激地说。
“走!跟我们到所里走一趟!”两个警察对着三个打手呵斥道。
张经理回头瞟了一眼老校长,又立即将头扭向一边,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说:“恋爱成风,打架斗殴,管理混乱,什么学校!”
张经理说完,就拉了一把夫人,与警察和那三个打手一起向校门口走去。
老校长张大了嘴,想予以反驳,却欲言又止,只是气愤地、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