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燕和张珊对学校刚才发生的高轩运被打的事情全然不知。那时候,她们都正闷在各自的家里悲悲切切伤心落泪。
秋燕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走出教室后,她感到头晕腿软,心似针刺。她怎么能忍受张珊在那么多同学面前,用那样尖刻而恶毒的语言对自己进行侮辱呢?她觉得自己丢尽了脸面、丢尽了尊严。她临进家门时,把脸上的泪痕擦得干干净净,又特意调整了一下脸部表情。回到家后,她只是对父母说,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在家休息两天。然后就窝在自己那个小窑洞里抹眼泪去了。
张珊觉得欧阳老师偏袒轩运和秋燕,而对她则太过严厉苛刻。特别是说她喜欢窥探别人隐私伤害别人,喜欢把自己的同学搞得臭名远扬、无地自容等话语,使她感觉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她一出欧阳老师办公室的门,眼泪就禁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带着满腹愤懑和冤屈,哭泣着抄小路回到了木材公司。而就在她回来的十来分钟前,她的父母和三个装卸木材的壮汉,骑着自行车怒气冲冲地沿着柏油大路离开木材公司,前往一中为她报仇雪恨去了。
王洁玉——这个疯疯癫癫的“机关枪”,在张珊的父母那里点了一把火以后,就直奔电影院而去。
当天晚上,温主任来到了张珊家里,他先是向张建明及其夫人丁丽道了歉,说自己如何照顾不周、管理不严,使珊珊受了气,然后又问张珊那天晚上轩运和秋燕幽会街头的情况。张珊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淡淡地说,那天晚上他们没进影院,只是在街上转悠、聊天,至于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的母亲却插话说:“孤男寡女,不去看电影,在街上转悠,还能有什么好事?我看这个高轩运就不是个好东西,前一次和珊珊(她突然意识到不该在丈夫跟前提到女儿和轩运之前那件事)——哦,不,珊珊有什么错?他敢打人,并且还打女生,他就是流氓恶棍,野蛮成性,像这样的东西,就是害群之马,早就应该被开除学校了——哎,老温呀,你们现在姑息放纵,今后可就会养痈成患了呀!”
“是呀,是呀,应该开除,绝不姑息迁就——噢,建明,那天那两个小警察没刁难你们吧!”温主任的目光投向张经理问道。
“嗯,那倒没有——嘿,那两个小警察还比较懂事,出了学校门走了几步路后,他们和我握了握手说,今后有事尽管吭声——唉,温大主任呀,你这个教导主任可不太称职呀,你看你们的学校成了啥啦!又是恋爱,又是打架,你还不赶快采取果断措施杀一儆百,莫非还要等着杀人放火之类的恶性事件发生吗?”
张建明完全是以领导训诫下属的口吻,语速不疾不缓,语调抑扬顿挫,语气和目光中流露出责备和讥讽。
温主任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很虚弱也很尴尬。
“一定要严惩,一定要严惩!绝不能姑息了!”他唯唯诺诺,一迭连声。
“不管怎样,珊儿明天就转二中去吧,一中她是……”丁丽把脸扭向一边冷冷地说。
“哎呀,我的个张经理呀,丁主任呀,你们这是……哎,这不是打我脸吗……”温主任显得很有些可怜。
“我们这也是弃暗投明嘛,你们学校成了那个样子……”丁丽不冷不热地说。
“丁丽,你怎么能那样说话呢”,建明打断夫人的话说,“一中是咱们县的老牌高中,教学设施和师资力量都是一流的,也是省级示范高中,只是因为管理——唉,也不说那么多了,今天发生了这种不愉快的事情,珊儿她继续留在那里也不太好,转走了,换个环境,我想对她是有好处的——你说呢,老温?”建明说着就扔过来一支烟。
“也是,也是,不过没照顾好珊珊,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温主任猛吸了一口烟说。
“老温,你多心啦,你是教导主任,又没有三头六臂,哪里能事无巨细都管得到呢?再说即便管到了也不一定能够全按照你的意思去处理,因为你上边还有校长、副校长嘛——虽然说你姐夫是教育局长,但没有特殊情况,人家也不会插手干预下边学校的具体事情嘛,你也不能轻易麻烦人家嘛,所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只是明天还要麻烦你给二中的校长……”
“那当然,没问题,二中的校长、教导主任都和我关系挺好的……”
建明看着温主任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心里想:哼,你有啥能耐,还不是靠着你姐夫这棵大树乘凉。嘴里却说:“我知道,你能量大着哩,嘿嘿嘿……”
“那就这样吧,时间也不早了我先走了。”温主任站起来,准备告辞。
张珊斜躺在卧室的床上,瞪着一双痴痴呆呆的眼睛,听着客厅里父母和温主任的谈话。当听说要把轩运开除学校时,她的心就好像猛然间被锥子刺了一下难受。她翻了个身,长长叹了口气,拿着手绢在手上缠来绕去。此时,她只觉得脑子很乱,很麻木。后来又听到说要把她转到二中去的时候,她的心就好像突然被放进了冰冷的水里,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寒心、悲伤和绝望。
“不,我不到二中去……”
她坐起来,准备下床到客厅去。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停电了,她小心地、缓慢地下到地上,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找自己的鞋。客厅里温主任正和她的父母道别,她急得额头上都冒出了汗,但只找到了一只鞋,另一只怎么也找不到。当她光着一只脚走出房间门的时候,只听到“哐啷”一声关闭大门的声音。
“温主任呢?温主任呢!”她喊叫着向大门口冲去。
“你温叔叔走了,怎么啦?怎么啦?珊儿?”她的母亲不解地问道。
“走啦!走啦……”张珊突然像被点了穴道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低着头,重复着这两个字。
这可把她的父母吓得不轻。她父亲问道:“珊儿,你这是怎么啦?”
她一声不吭,像泥塑木雕一般。
母亲急忙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说;“珊儿,你这是怎么啦?你不敢这样呀!你不敢吓妈妈呀!有啥你说呀!妈妈什么都答应你……”
丁丽说着就禁不住哭了起来。
张珊的穴道好像突然被解开了一样,她“哇”地一声扑到妈妈的怀里,哭着说:“我不要转到二中去,不要开除轩运,不要开……开除,不要呀……”
她爸爸对她喊出的话感到非常疑惑,非常不解。因为他不知道张珊与轩运先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孩子,净说疯话!一中有什么好留恋的?你觉得在那样的环境中生活学习,心情能好吗?你难道还同情那个叫轩运的小子吗?哼,真是不可思议!”她爸爸边说边向房间里走去。
丁丽则对女儿说的每一句话所包含的意思理解得很清楚,她已经猜到了今天所发生事情的根本原因,令她吃惊的只是,自己的女儿真的就陷进了轩运的情网,并且已经陷得很深了,不然她为什么会盯梢监视轩运?为什么会因为轩运和别的女孩在一起就如此嫉妒吃醋?轩运打了她,她那样伤心,她应该恨他,可是她却不愿意让学校开除他,这说明了什么?还有从女儿对自己和温主任说话的表情语气中,看不出她对轩运有丝毫的恨意,这些难道仅仅是同情吗……
丁丽抚摸着女儿的后背,流着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后,她双手捧住女儿的脸,哽咽着说:“珊儿,不哭了,不哭了,听妈妈的话,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那个土气寒酸,还朝三暮四耍流氓的穷小子,早点离开他还是好——现在不是恢复高考了吗,你好好学习,考北大、清华……
“不,我不要转学,不要开除轩运……”
张珊摇晃着肩膀,一副撒娇的姿态。
“好好好,不开除,不开除,咱先回到屋里,外边冷啊!”丁丽哄着女儿。
此时,张珊才意识到自己的右脚没有穿鞋,她的脚已经被冻麻了。
晚上,丁丽悄悄地把张珊之前与轩运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丈夫。于是他们便更坚定了把张珊转到二中去的想法。
张珊一夜辗转难眠。她回想着和轩运之前发生的一切,想一阵,哭一阵。她在心里咒骂秋燕,怨恨轩运。
第二天早上,学校专门就昨天发生的事情召开了会议。会上,温主任几次打断老校长和其他几位学校领导的话,情绪显得很激动。他先是详细叙述了他在业已倒闭的机床附件厂看到的情景以及家长找到教导处大吵大闹的情况,当然,他隐去了轩运挨耳光的情节,也隐去了张珊的姓名,只是以某女生代之。他的一番生动逼真而又不无夸张色彩的描述,顿时使会场的气氛热闹了起来。参会的人员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他们都感到吃惊。最后当议论的焦点转移到如何处理这类学生时,意见产生了明显的分歧。以老校长为首的多数派认为应以批评教育为主,不应该动辄开除学校。因为学校就是培养人、教育人的地方,对犯了错误、甚至是犯了比较严重错误的同学进行教育,使其痛改前非、脱胎换骨,这是学校教育的职责之一。而以教导主任为首的少数派则坚决要求开除谈恋爱的学生。
温主任义愤填膺地说:“像高轩运这种流氓成性、品质恶劣、屡教不改的渣滓,我们岂能再姑息迁就?一个老鼠坏一锅汤啊!有不少家长和社会人士已经指责我们一中管理不善,甚至说我们学校学生恋爱成风,打架斗殴成风。所以,开除此类学生,铲除害群之马,以儆效尤,这既是为了维护我们学校的声誉和形象,也是为了绝大多数同学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他们谈恋爱也罢,有些过激行为也罢,我认为这只是违规违纪的行为,并没有触犯刑法。我们对这些学生只有教育的义务,没有开除的权力。再说,高中学生正处于青春萌动期,他们对异性产生好奇之心、爱慕之情,这是一个正常的人在这个年龄段心理和生理特征的外在表现形式之一,无论是古今还是中外,高中生谈恋爱,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们为什么就感到如此惊讶,如此惊慌,把它当做洪水猛兽、妖魔鬼怪呢?甚至于用‘流氓成性、品质恶劣、渣滓’这些极具敌视性和侮辱性的词语来定义他们,我觉得这是极为不妥的,也是毫无依据的。”欧阳老师有些激动地说。
“欧阳老师说得有道理,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我们都是从高中生过来的,我们也曾经有过青春的萌动,聪明的孩子在这方面表现得尤其明显或者说突出。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人的天性。据我所知,我们学校的老师中就有好几位在高中时期谈过恋爱——哦,温主任,你在高中时不是也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初恋吗?嘿嘿,这可是众所周知的呀……”
物理教研组长魏根茂诙谐地说。
温主任的脸“刷”地红了。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说:“魏老师,莫要开玩笑,我们这是在很郑重很严肃地讨论问题!”
“对于违犯校规校纪的学生我们当然不会放纵和姑息”,老校长沉稳而严肃地说,“我们的目的是教育和引导学生认识错误,改正错误。我们可以采取多种措施来帮助他们改邪归正,拯救他们的灵魂,把他们从错误的泥淖中拉出来,而不是动辄开除。当然,对教育者来说,开除犯错误的学生是最省事省力的办法,但对学生来说,就是毁了他们的一生。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省事省力而毁掉一个学生,也不能把有问题的学生都推向社会,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更是有悖于我们的职业道德,有愧于我们为人之师的良心。所以,我们不能开除高轩运……”
“不,非开除不可,包括李秋燕在内!”温主任很恼火地说。
“具体情况还没有彻底弄清楚,我们不能这样马马虎虎简单粗暴地开除学生!”老校长脸色阴沉着说。
“事情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谈恋爱、耍流氓、打架斗殴——唉,学校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还优柔寡断,不能采取断然措施尽快扭转,我真是无颜再见上级领导和社会同仁了——说白了吧,如果不开除这两个学生,我就辞去这个教导主任的职务!”温主任说完就愤愤然拂袖而去。
会场寂静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参会的领导们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温主任的靠山。
当天下午温主任去了一趟县教育局。第二天上午,教育局长亲自到了一中,与老校长进行了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谈话。第三天早上老校长请了病假,第四天教育局派遣一位副局长暂时负责一中的全面工作。第五天中午学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宣布了将高轩运、李秋燕开除学校的决定。
黄昏时分,秋燕和轩运含泪离开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