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进入冬天,但还没有数九,麦田还没有上冻。当秋燕从高崖上跌落下去的时候,松软的小麦地保护了她。死神没有接受她的请求。她只听到“哗啦”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内衣口袋里倒了出来,她顺手一摸,便摸到了两块圆圆的冰冷冰冷的金属。
“银元!?”她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随即,她便剧烈地抽泣了起来。
她想起了这两块银元的来历,想起了可怜的父母……
她的二叔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凭着这一层关系,再加上她的父亲送给大队革委会主任的一包煮饼,两盒“大前门”牌香烟和十个鸡蛋,在她们村只有三个名额的情况下,她有幸被推荐上了县一中,她的母亲——这个及其聪慧,可惜只读了三年小学的农妇,因生活的艰辛,贫穷的折磨,致使其四十多岁的年纪却显出了花甲之人的苍老,她身体瘦弱,脸色憔悴,整日愁眉苦脸,沉默寡言。可当她听说女儿秋燕被推荐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时,她的脸上终于绽出了灿烂的笑容。笑得那样开心、那样欣慰、那样自豪。她似乎从这个二女儿身上再次看到了希望之光——在大女儿秋丽身上她第一次看到了希望,但得到的结果却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虽然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但她还是懂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更何况隔壁的刘老大就是一个最现实最直观的例子。刘老大的三女儿上了两年师范学校后,就当了公办老师,后来又嫁给了一个什么局长的儿子。原来又窝囊又恓惶的刘老大,光景过得一塌糊涂,家里穷得跟水洗过一样。娃娃们穿的衣服又破又烂不说,就是连吃的也是上顿不接下顿。村里人都斜着眼睛看他,可如今人家说话气粗了,光景滋润了,连伺候了他多半辈子的旱烟锅也扔了,嘴上常天叼着“黄金叶”,穿着灰色中山服,戴着呢子鸭舌帽,那派头啊,就像城里的大干部一样。去年腊月的时候,他家里购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今年春天,又添置了一台“蝴蝶”牌缝纫机……这一切对于这个历尽生活艰辛、饱尝穷困折磨的农村妇女而言,其诱惑力是不言而喻的。她羡慕刘老大,日思夜想着自己的女儿也能像刘老大的女儿一样。因此,供秋燕上大学,最少也要上个中专、中师之类的学校,就成了他们夫妇坚定不移的信念。家里钱紧张,她就从娘家妈偷偷给她的、珍藏了几十年的八块银元中拿出两块给了秋燕,要她从银行兑换后购买学习用品和用作生活费。
当秋燕看到瘦弱的母亲,弓着腰,撅着屁股,把头埋进紫红色的大箱子里,在箱子最底部拿出一个用格子粗布做的小布包时,不知怎么,她就流下了眼泪。她从母亲手里接过这两块银元后,一直舍不得去银行兑换,她知道这两块银元的真正意义和价值。
如今,在她准备结束生命的时候,捏着这两块银元,她似乎又看到了妈妈在箱子里取银元时的情景,看到了妈妈把银元递给她时那疼爱而又殷切的目光……
“死!?撇下父母,撒手而去?自己摆脱了滚滚红尘的烦恼和痛苦,得到了永久的宁静和超脱,而父母呢?让他们哭天喊地,捶胸顿足?让他们肝肠寸断、以泪洗面?让他们断子绝孙,让李家断了香火?让他们再次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和摧残?姐姐已经去了,我是他们的所有,我怎能再去?他们老何所依,他们情何以堪……
秋燕想着,便依稀看到自己僵硬地躺在尸床上,妈妈披头散发地瘫卧在旁边,几度昏迷,几度撕心裂肺的呼唤;看到了爸爸孤独地蹲在门槛上,泪水纵横,不胜悲苦的饮泣……
(实际上她眼前浮现的是姐姐秋丽死时的情景在她脑海中的再现)
“不,我不能死!不能死呀!”秋燕的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强忍着下身和膝盖、脚踝处的疼痛,艰难地从地下站起来,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拍了拍周身的尘土,搓了搓布满泪痕的脸颊——她要把今天晚上所遭受的蹂躏与屈辱永远埋藏在心灵的最深处,她要若无其事地去找校长、找教导主任、找欧阳老师,她要申诉冤屈,她要洗刷耻辱,她要继续读书,她不能让自己梦断于此,不能让父母寒心绝望。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晚上的遭遇,竟成了灾祸的种子,在不久的将来,这颗祸种就会开花结果。
当秋燕来到学校门口时,同学们的第一节晚自习还没有下来,教学区灯火通明,而教导处门前只有一盏光线微弱的路灯,像垂死的老人的眼睛,无力地打量着这个全县第一流的学府圣地。在微弱的灯光下,有一个圆形花池——这是今年暑期教导处温主任凭着自己的特殊关系,上边直接拨款给设计建造的。花池的中央,是一座设计拙劣平庸的假山——其实只是几块石头生硬地堆砌在一起而已,既没有奇特的形貌,也没有险峻的山势。在朦胧的夜色中看去,它倒很像一头蹲着的大黑熊,除了平添一些恐怖色彩以外,再没有其它作用。
秋燕站在门口,目光穿过一道一道竖着的钢管的缝隙,看着校园,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楚就涌上了心头,泪水也随之夺眶而出。她想,这个曾经让自己心往神驰的地方,为什么美丽的梦想恰恰在这里被击碎?为什么人生的扁舟偏偏在这里触礁?难道自己真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取消了踏入这个神圣学府的资格了吗?难道自己的大学之梦、父母的殷切期望真的从此就化为泡影了吗……
一阵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同学们吵吵嚷嚷地涌出了教室。
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张珊那愤怒的面孔,看到了同学们那鄙夷的目光,听到了同学们嗤笑的声音……
她浑身颤抖了一下,扭过头就走。
秋燕呀,你不是要去找校长、找教导主任、找欧阳老师吗?你不是要申诉冤屈,要洗刷耻辱,继续读书吗?你不是不想让父母寒心绝望吗?你怎么突然就扭头而去了呢?
对于秋燕当时的内心世界我们不得而知——也许她当时的扭头而去并非在思维支配下的行为,而是不由自主的条件反射。
秋燕要找校长和教导主任的念头,已被那惊魂的铃声和突然出现的令人恐惧的幻影冲击得无踪无影了。她只是急急忙忙地走着。
刚走到一中和通往县城的交叉路口时,她看到了从县城方向有两个黑影在向这边移动。她马上就很紧张很恐慌。她低了头,靠着马路的最右边疾步行走。
“机关枪呀,我看咱们今晚是非挨班主任的骂不可……”
这是彩萍的声音。
秋燕心里的紧张恐慌顿时就消失了,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彩萍、洁玉……”
她这么突然一叫,把彩萍和洁玉也下了一跳。
“哎呀……是……是秋燕吧……”
彩萍有点吃惊地问。
“嗯嗯,你们两个……”
“秋燕,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她们走到一起时彩萍问。
“哎呀,秋燕,你咋啦?你的衣服咋成了……”洁玉拽住秋燕的手惊诧地问。她的话还没说完,秋燕就禁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哎呀,秋燕,你这是咋啦嘛?”
她们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秋燕摇着头哭泣着说:“没……没……没事,我没事。”
“秋燕,你也不要太伤心,你明天到学校来,咱们一起去找新来的校长,还有欧阳老师,学校对你和高轩运的处分是太过分了。”彩萍也拉住秋燕的手说。
洁玉说:“对,不找那个温主任了,听说就是他坚持要把你们开除的,把老校长都气得生病了。”
彩萍说:“这件事在学校已掀起了轩然大波,老师和同学都议论纷纷的,都说学校的处分是不对的,欧阳老师还和新来的校长争论得面红耳赤,都拍桌子了……”
当秋燕听到“轩然大波、议论纷纷”这些词时,她的心脏突然又“咚咚咚”地加速了跳动。她想,自己和轩运已经成了焦点人物,成了老师和同学关注和谈论的对象,那么自己如果再进学校的话,将会面对怎样的目光,听到怎样的声音。
“谢谢,谢谢你……你们……我……我……走了……”秋燕哭着就低头疾步而去了。
到哪去呢?去干啥呢?秋燕不知道。她只是匆匆向县城方向走去。
进了县城,她的脚步明显慢了许多。她像一辆油料不足且方向盘出了故障的车辆,毫无目的地蹒跚在冷风嗖嗖的街头。
要去哪里呀?她没有明确的目标。她只是在不停地走啊走,从南街到北街,从北街到东街。到了城东杂货铺子的门前时,有两个老头因为下象棋吵了起来,一个说,你他妈又悔棋,你都悔了几次棋了,一个说,明車暗炮嘛,你不能偷吃我的車呀……这时,她才好像清醒了过来。她想,哎呀,我这是要去哪里呢?我不是要找校长、教导主任和欧阳老师吗?怎么就……唉……即便到了学校,同学们会怎么想我怎么说我呢?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呢?张珊会放过我吗?在那样的氛围中,怎么能……唉,算了算了,再也不到那伤心的地方去了……可是,天已这么晚了,这可怎么办呢?回家吗?可是……她突然又想起了被强暴时的情景,极度的恐惧即刻包围了她。
不,不,再也不敢走那山村夜路了
她站在城东杂货铺对面的台阶上,禁不住浑身颤抖,眼泪涌流……
“算了!算了!不下了!下个象棋,本来就是解闷玩的,还那么顶真,好像是要赢金子银子一样,真没意思……”
两个老头吵吵嚷嚷地收了棋摊,旁边观看的人也纷纷离去。
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哎呀,这可咋办呢这么晚了,我该到哪里去呢?——秋燕焦虑地想着。
“噢,到姑妈家吧,县城里边能落脚的也只有姑妈家了,她家在体育场旁边,离这儿也不远……”
秋燕终于想到了姑妈。于是,她又从东街向西而去,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那条通向体育场的冷冷清清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