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完了茅粪,回到家里,轩运就感到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于是他就又坐在桐树下,仰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窑屋。正看着,却发现一只燕子飞了过来,钻进了窑屋上边靠天窗位置的那个燕窝里。
“燕子!燕子归来了?今年燕子归来的咋这么早呀!它还是去年的那只燕子吗?”轩运心里想着。他知道,燕子是益鸟。他还听说过,燕子在家筑巢栖息,是好的兆头,是吉祥的象征,预示着家庭和谐美满幸福。燕子是恋旧的,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燕子是会回到以前的老巢穴的,毕竟那是它自己衔泥衔草辛辛苦苦垒筑的窝呀,是它温暖的家呀!
燕子……哦燕子……
轩运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不由自主地把秋燕叫成燕子的情景。对于这明显的带着喜爱的、亲昵的称呼,秋燕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悦或戒备。她只是有点惊奇有点激动地看着他,嗯嗯嗯地点了点头。她当时的表情神态是那样的可爱,那样的温柔,真像是一只可人的小燕子。可是,这只可爱的小燕子,如今却……唉……秋燕怎么就写了这样一封信呢?用了那么多鄙视、憎恶甚至狠毒的话来指责我,痛骂我,这是她的真实感情吗……
轩运想着,就又拿出了秋燕写给他的信坐在树下看了起来。
他正看着信,“哐啷”一声的开门声,把他吓了一跳。他迅速转过身,就看见马立春进了院子。
“哎呀,马驹,你……你……也不打招呼,吓我一跳。”轩运脸色不悦地说。
“嗨,桃桃,你这话说的不着边际的,我在门外边,看不见你,怎么给你打招呼!哼,真是的,进你家还要提前打招呼?要报告?这是进皇宫呀?再说我来你家n次了,什么时候打过招呼,今天就突然要打……”马立春提着一只咖啡色兔子,胳肢窝下夹着一本前后都没有封皮的破杂志。他一边往轩运面前走,一面怼着轩运。
“嘿,你怎么打机关枪似的——噢……哦……也是——你提那兔子干啥?”轩运眉头微蹙,表情冷漠。好像他面前站着的人不是他的玩伴、朋友,而是让他非常讨厌的陌生人一样。
“到铁蛋家给配了个种——嗨,桃桃,你今天这是咋了,满脸乌云密布的——哟,你手里拿着的是啥?”马立春一边紧紧攥住兔子的耳朵,一边好奇地看着轩运手里拿着的几张稿纸。
此时轩运才想起了自己手里还捏着“断情书”。他一边急忙折叠着往口袋里装,一边因慌乱而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这……这是信……不,这稿纸……就是几张废纸……废稿纸……”
“哎哟,妈呀,一向伶牙俐齿妙语连珠的才子,今天怎么就吞吞吐吐语无伦次了?有什么秘密吧——哟,是情书吧,怪不得今天你的表情不对劲儿,怪不得你嫌我不打招呼,说把你下了一跳,原来你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情书呢!正在细嚼慢咽,吮咂着爱情的琼浆玉液,品尝着热恋的情人送给你的甜蜜的爱情仙果,我搅扰你的美梦了……哎呀……哎呀……”
立春也不看轩运乌云翻滚的脸色,只是兴味盎然地说着,却冷不防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脚,他“哎哟”两声,打了个趔趄,胳肢窝下夹着的破杂志就掉在了地上,不过兔子的耳朵还是被他紧紧攥着。
“桃桃,你……你踢我干啥?”
“哼,踢你?我还没把你毬割了,两颗蛋蛋捏破了——叫你胡说八道满口喷粪!”轩运说完禁不住“扑哧”笑了一下,然后就坐在了刚才的那个马扎上。
这两个家伙,自小在一起偷过枣,摘过瓜,上大树,跳高崖,逮田鼠,摸鱼虾,割牛草,抓蝉娃,吵过嘴,打过架……他们是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又一起背着用各种颜色和形状的布头拼缀成的书包走进学堂的发小,他们是总角之交亲如兄弟的铁哥们啊!
立春也禁不住笑了——这种粗话,只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说。
立春把那本没有皮的破杂志垫在屁股下,对着轩运席地而坐——他的一只手依然紧紧攥着兔子的耳朵,另一只手抚摸着兔子的身体,对轩运说道:“人家说狡兔三窟,兔子难道很狡猾吗?”
轩运冷冷笑了一下说:“哼,那当然,不信你试试把手松开,看还能逮住吗?”
“嘿嘿,我才不上当呢!”立春笑了一下说:“噢,刚才你说起毬和蛋,我突然就想起了一件上当受骗被人捉弄的可笑事——有一个叫彭辉的,听说是从你们一中转过来的,你认识他吗?”
“哼,把他烧成灰我也能认得。他在一中时和我是一个班一个宿舍的。”
“噢——原来是这样,现在他和我是一个班的,也是一个宿舍的——那家伙是个捣怂,也是个挨打猫——嗨,他还喜欢撩逗女生。”立春饶有兴趣地说。
“是吗?他就是那样的人吧!”轩运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
“这个彭辉,他就坐在我前边一排,我的同桌是个女生,叫独孤若兰——喂,桃桃,你说怎么就还有这个姓氏呢?——‘独孤’。你姓个‘孤独’还好记一点,偏偏姓什么‘独孤’,真是拗口。我们这些男生不把她叫若兰,都把她叫‘独孤’。独孤、独孤地叫着,后来就叫成了‘布谷、布谷’了,再后来我们就叫她布谷鸟……
“你管人家姓什么!少见多怪——快说,彭辉怎么上当受骗啦?”轩运打断了立春的话,显得很不耐烦。
“噢,好好好——有一天晚自习的时候老师不在,彭辉就转过头来嬉皮笑脸地对‘布谷鸟’说,‘布谷,你不是冰雪聪明吗?我给你出个谜,看你能猜出来吗?’布谷瞥了彭辉一眼说,‘估计你的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不过,你还是说吧,我猜出来了你可要给我买一斤炒花生耶。’彭辉诡异地笑了一下就说‘那肯定没问题,二斤、三斤都行,只怕你猜不出来’。布谷瞪了彭辉一眼说,‘你门缝里看牌位,小看你先人哩——快说!’彭辉就说,‘你仔细听着啊——秤杆硬秤杆软,双秤锤来单秤杆,秤杆头上有个眼。’布谷好像听过这个谜语似的,她先是脸倏然通红,紧接着是满脸怒色,然后是莞尔一笑,对着彭辉很平和地说,‘你说啥?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彭辉就又说了一遍。她还是摇摇头说,‘哎呀,我的耳朵是咋啦,可能是耳屎多了,总听不清——喂,彭辉,你把它写出来,我肯定能猜出来,你就准备好给我买炒花生吧!’说完,她又甜甜地笑了一下。彭辉这个蠢货好像被她甜甜的笑迷了心窍,他转过身就真写去了,而且还写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后边还加了一句‘美女若能猜出来,二斤花生不含糊’。布谷拿着纸条看了一眼,又是甜甜的一笑,然后说,‘嗯,我看懂了,让我好好想想,确实还挺难猜的。”说着,他就把纸条折叠一下,装进了口袋里。过了一会儿,她就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她刚坐到座位上,班主任和教导主任就把彭辉叫了出去。晚自习快下了,彭辉才耷拉着脑袋沮丧着脸回到了教室。第二天早上彭辉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在讲台上做了深刻的检查——哎呀,那丢人现眼呀,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呀,简直跟村里那些遭批斗的五类分子一样,只是没戴高高的尖纸帽……”
“那货就是个倒灶鬼,活该!”
“彭辉当然是活该,让我感到可怕的是布谷这美女,真是太有心计城府太深了,你要知道她从羞怯脸红到忿然作色,再到嫣然一笑,这些表情的变化是在瞬间完成的,也就是说他整治彭辉的整个计划,或者说她陷害彭辉的诡计在瞬间就能设计得程序完整天衣无缝,且神态自然,不露声色,厉害不?让人害怕不?”
“太阴险,太阴险——嗨,马驹,这种女孩子你可千万别招惹啊,她玩死你,你都不知道咋死的!”轩运好像教育小学生似的。
“她和56班那个叫张珊的女生黏糊的很,整天勾肩搭背的,有空就黏在一起,我都怀疑她们是同性恋……”
“屁话!哪里有那么多同性恋!”
“哎哟,对啦,那天晚上你找张珊到外边干啥去了?你们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哎呀,你刚才看的是不是张珊给的情书?快快,让我也饱一下眼福……”立春说着就伸开了那只空着的手。
“你给我滚远!再胡乱拉屎喷粪,我就把你这只兔子剥了煮熟吃……”
又是“哐啷”一声的开门声——轩运的嫂嫂回来了。
立春急忙站起来说:“哎呀,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你那杂志不要了?”轩运指着杂志对立春说。
“哦,这可不敢丢了,别看它破旧,里边有好小说。”立春拿起杂志说。
“啥好小说?”
“《班主任》,一个叫刘心武的人写的,我已经看过一遍了,还想看。里边有个名叫谢惠敏的女生,迷信盲从极左思想,她认为凡是报纸上没有推荐过、图书馆不外借的书都是坏书,甚至还说《牛虻》是黄书,你说愚昧不愚昧,可笑不可笑。”
“这就是‘四人帮’极左思想对人的毒害,它扭曲了人的灵魂,使人思想僵化——嗨,你看过了,还看个屁呀,让我看看!”轩运正说着,突然就从立春手里夺过了杂志,然后“嘿嘿”笑了两声说,“你放心,下周回来我完璧归赵。”
立春说:“你看去吧,看去吧,啥时候归还都行,只是别弄丢了。”
说完,他就提着兔子走了。
后来,立春才从独孤若兰的嘴里知道轩运真是和张珊正热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