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高考,在炎夏酷暑中拉开了序幕,从七月二十日到二十二日,全国六百多万莘莘学子历经三天的煎熬,在独木桥上拼搏、竞争、拥挤,而可怜的百分之七的录取率,预示着有百分之九十三的学子要遭受残酷的名落孙山的打击。岂止是几人开心几人哭,几家快乐几家愁,那简直就是欢笑者寥寥,啼哭者甚众。
高考成绩公布后,省里根据参考率、达线率对各地区进行了排名,各地区又依据省里的模式,对所辖各县排了名次,县里又给本县所辖的高中进行了排名。县里在排名时分了两个板块,即所有的社办高中在一起排名,县办高中在一起排名。而本县直属的高中只有一中和二中。出乎意料的是,建校历史悠久,师资力量雄厚,硬件设施最好的一中竟然以八个百分点的差距输给了二中。九月初,县上召开了教育工作大会,在会上,县上主管教育的领导点名批评了一中,并计划安排一名教育局副局长到一中蹲点,督促指导一中的教育教学工作。九月下旬,一中按照老师建议、学生自愿的原则对高二年级学生进行了文理分科。分科后,文理科各设立了一个重点班。重点班不仅配备了最好的老师,而且对学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学习、纪律、生活等方面都有了严格而详细的规定。其中有一条就是重点班的学生周三下午不准回家取馍取菜,只能由家长送来或其他普通班的学生捎来。周六下午三点以后回家,六点以前返校,星期天不放。重点班和普通班的学生是动态的。也就是说,根据每月的全校月考成绩,进行排名,普通班的优秀学生可随时进入重点班,而重点班的差等生也随时有可能被“踢”出去,降格到普通班。
一中大刀阔斧的改革措施和雷厉风行的办学模式,很快得到了县上领导的肯定,二中及各社办高中纷纷效仿。全县教育界迅速掀起了争先恐后提升质量,全力以赴备战高考的热潮,高二年级的学生,也全面进入了“阳光加灯光,墨水加汗水”的学习模式。
轩运虽然文理都优秀,但他对史地更感兴趣,因此他报了文科。张珊本来是想报理科的,因为她不太喜欢历史和地理上要求死记硬背的那些外国的人名和地名。但因为轩运报了文科,她也就毫不迟疑地报了文科。她的目标就是和轩运上同一所大学,学同一个专业,坐在同一个教室。
令人费解,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轩运、张珊选择文科以后的当天晚上发生了。
轩运是在九月二十二日的下午决定报文科的,当天晚上他就做了个怪诞的梦:他在攀登一座树木蓊郁花草茂盛的山,山既高且陡,半山腰上凿刻着四个半人高的字,字的颜色是铁红色的(他醒来后只想起第一个字好像是“黄”字,其它的三个字再也想不起来了)。山顶上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样的建筑物,“宫殿”前边有九棵苍老的松柏(他记得很清楚是九棵),左边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桃树,桃树下堆积了厚厚一层凋谢的枯萎的桃花,桃树上却垂挂着一串串黑紫色的状如黄瓜一样的果实,右边是一棵亭亭玉立的玉兰树,树梢上只开着一朵硕大的洁白如玉的花朵,却挂着很多颜色像红豆、形状如葡萄一样的果实。他感觉山上的风景太奇特太优美太诱人了,他就沿着坎坎坷坷、弯弯曲曲的陡峭的小路往上爬。当他走到那四个铁红色大字的跟前时,那四个大字却突然从山体中抽了出来,就像一个巨大的抽屉突然拉开了一样,悬在半山腰,挡住了他攀登的路。他正惊愕间,那“抽屉”却又成了泥石流,劈头盖脸向他扑来,他想躲避想逃窜,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他惊恐而焦急地呼叫着走出了梦境。
醒来后,他出了一身冷汗。回忆梦中的情景,除了那三个字想不起来外,其它的都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如同刚刚发生的真实的事情一样。
张珊正式决定选择学文科的时间比轩运迟了两天,也就是在九月二十四日的下午。当天晚上,她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县城的街道上有好多挑着担子卖水果的人——说是县城的街道,却好像又有一些唐宋时期的建筑和风景,挑担子的人全都戴着竹条编的尖顶斗笠,而他们的衣着又好像是明清时期的风格。她走到一个卖水果的老人前,看见一个竹篓里是苹果,一个竹篓里是大鸭梨。她先是拿起一个大鸭梨看了看,心想,我还是要苹果吧,于是她就买了一个大苹果。老人看着她拿着苹果,说了四个字,然后就笑了一下,笑得很怪异、很阴森、很恐怖,她没有理会老人,只是转过身咬了一口苹果,却是酸辣苦涩的味道。她“呸呸呸”地一个劲儿地吐,从嘴里出来的却是鲜红的腥味很浓的血,她想立即扔掉那个苹果,可是他却发现攥在手心里的竟然是一条已经死掉了的青蛇,她想把那死了的青蛇扔掉,可怎么也扔不掉,那死蛇就像紧紧地粘在了她的手掌里一样。她惊恐万状,大声哭喊着醒来了。
醒来后,她像轩运一样,也是出了一身冷汗。回忆刚刚做的梦,梦中的其它情景都很清楚,就是老人说的四个字她只记得最后一个字是“梦”字,另外三个字就想不起来了。梦中的情景固然使她感到恐惧,但更让她心有余悸的是这个梦似乎预兆着什么灾难和不幸。
第二天,张珊带着对轩运的苦苦思念,带着对梦境的惶惑不安走进了一中的大门。
他们已经两周没有见过面了。因为轩运进了重点班,学校不允许他周三回家取馍取菜,即便是周末,也只允许他周六三点后离校,六点前返校,所以他们幽会的希望已经因高考的压力而破灭了。
张珊本来是想先找到洁玉或者彩萍,让她们去叫轩运,没想到刚进校门就碰见了李克军。
李克军情绪有点低落地说:“我已经和轩运不是一个班了,也不住一个宿舍了,人家是文科重点班,我是理科普通班。学校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重点班,我们普通班只是陪绑垫背的。”
张珊说:“怎么那么自卑那么消极呀!你数学不错嘛,脑子也好使,努点力,一定能进重点班,千万不要灰心,不要泄气。”
李克军说:“争取吧,年前要是进不了重点班,就没啥希望了,就准备回家老老实实地修理地球吧。”
张珊笑了一下说:“嘿,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只要你能努力,就一定能逆转,一定能成功——等你的好消息哟——哎哎,你叫一下轩运,我在校门外等他,给他说几句话。”
李克军狡黠地笑了一下说:“嘿,几句话?恐怕一百句、一千句都表达不完思念和爱恋……”
“哎呀,别油嘴滑舌拉屎放屁了!快去吧快去叫他——哎哎,进了重点班后告诉我一声,我送精美礼物祝贺你。”张珊扯了一下李克军的衣袖,甜甜地笑着说。
“好呀,一言为定,到时候不送我精美礼物,我就在轩运跟前挑拨离间……”李克军说着就转身向学校走去。
“你敢!看我不结果了你的小命!”张珊笑着大声说。
轩运刚出校门,张珊就疾步走到他跟前说:“运,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觉得很不吉利。”
“嘿,一见面就说梦呀——什么吉利不吉利的,都是迷信——哦,说说看,我就算是听科幻小说吧。”
张珊就生动地准确地描述着自己做的梦。起初,轩运好像还满不在意,但随着张珊的描述,轩运越来越感到邪乎,越来越觉得恐怖。特别是当张珊说到她只能想起老头说的最后一个字,其它三个字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就有了惊慌之色。他不由自主地喃喃地说:“怪了,真是怪了,怎么这么奇怪?!难道真有什么……”
张珊说:“运,你觉得是不是很蹊跷很恐怖,是不是非常不吉利的预兆?”
轩运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皱着眉,一脸严肃郑重地说:“我是说,我在选择了学文科的那天晚上也做了个很怪诞的梦,并且和你所做的梦好像有些……哎呀,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
“觉得怎么了?你说说梦见了什么嘛?”张珊用好奇而惊恐的目光瞅着轩运说。
轩运低下头沉思了起来。张珊还以为他是在回忆梦境,或是在梳理叙述梦境的思路。
过了片刻,轩运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张珊。
“你咋了?你怎么用这种眼光看我呢?”张珊疑惑地问。
轩运好像恍然大悟了似的,他“嘿嘿”笑了一下,但笑得很生硬、很勉强。
“你笑啥哩?我怎么觉得你笑得有点恐怖!”张珊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说。
他们便走边说。
轩运故作镇静地慢条斯理地说:“我梦见我在登山,山很陡,山上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有高大的松柏,有各种盛开的鲜花,山前还有瀑布,就像壶口瀑布一样壮观,我沿着崎岖的山路吃力地往上攀登,快到山顶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差点就摔倒了,我急忙伸手去抓旁边的一棵玉兰花树,却感觉那棵玉兰树就像一只绵软细腻的手,我急忙抬头一看,就看到了你红扑扑的脸上留着汗水,笑眯眯的眼睛透着灵气。你拉着我一步一步往山顶登呀登,登呀登,登呀……
“哎呀,你别一直登呀登的,”张珊捏住轩运的鼻子摇了摇说,“快说!咱们到底登上了山顶没有呀?”
“嘿,当然到了山顶,看到了无限优美的风光,我高兴地抱着你转呀转,转呀转……”
“哎呀,你不要转了嘛,到底怎么了嘛?”
“转着转着我就觉得有点晕晕乎乎,晕晕乎乎中我就醒了,醒了后觉得还是有点晕晕乎乎……”
“哎哟,妈呀,你这是在说绕口令吗?”张珊在轩运的脸上揪了一下,眼中放出了喜悦和兴奋的光。她说,“这个梦好像还挺吉利的。”
“嘿,梦嘛,正常的生理现象,每个人都会做梦,有啥吉利不吉利的!”轩运似乎很冷静很不在意地说,“咱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就不要再纠结梦的吉呀凶呀什么的,那都是迷信,是扯淡,咱们还是说说今后的打算吧。”
张珊点着头说:“嗯嗯,听你的,不纠结那些了,不纠结了,那些都是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