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运扭头走了以后,整整一天他都无法进入学习状态。无论是上课下课,还是吃饭睡觉,他脑子里全都是梦境中的碎片——除了他和张珊的梦以外,还有那篇《梦境预知未来之谜》中的梦,特别是姚浩杰那怪诞的梦,以及第二天就应验了的血淋淋的现实,让他一想起来就脊背发凉。可是,他又禁不住不想。那茂盛的椿树,那碗口大的窟窿,那窟窿里汩汩地流着的血水,那擀面杖一样粗的蛇……浩杰他爸肚子上的窟窿,从窟窿里冒出的血和涌出来的肠子……
这些使他心惊肉跳的画面一直在他面前出现。
他想:真是太神秘太玄妙太不可思议了,关于梦的预兆,不管是民间的传说,还是书上的记载,其中难免有杜撰的成分,有夸大其词故弄玄虚的成分,也可能有牵强附会、偶然凑巧的成分,可是浩杰的梦却没有一点点水分呀……那贴切的象征,那明显的寓意,那奇妙的对应——哎呀,这可没有丝毫牵强附会的成分,也绝不是用“偶然巧合”这样笼统而简单的一个词语所能解释通的——“椿树代表父亲,萱草代表母亲,这梦对你爸不……”克军当时脱口而出,虽然只说了个半截话,但意思已很明显了。后来避开浩杰他就很肯定地说“不好!很不好!我想他爸可能要出事的。”——克军难道真会解梦?要不我问问他我和张珊的梦是啥兆头。
下午最后一节课刚下来,他就找克军去了。当时克军刚从小卖部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面包,一边走一边吃。
“嗨,克军!”轩运喊道。
“哦,轩运,吃面包吗?”
“不,不吃——你……你……你说浩杰的梦真就那么灵验……”
“哎哟,你还想着那事呀——哦,轩运,我发现你这几天不太对劲呀!怎么总是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的样子?有啥心思还是……”
“我……我能有啥心思!没……没有啥心思——我觉得你解梦还真有两下子!”
“噢,你是说浩杰的那个梦吧!嘿,那纯粹是瞎驴碰槽哩,我哪里会解梦?那天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哦,也有点奇怪,当时我听浩杰一说,不知怎么就随口说出了那些话,其实我一点都没有思考——难道真是有神灵支配!”
“哦,说不定你还真是神灵附体,有特异功能了。我做过一个梦,你帮我解析一下……”
“哎呀,那不行不行,我哪里会弄这事!你比我聪明多了,我哪敢在你面前胡球卖弄!这不纯粹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轩运的话还没说完,克军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说着就疾步向教室走去。
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三十号,因为国庆节,学校要放一天假。下午轩运回到了家里,他爸让他烧些开水,再顺便馏几个馍。他一边低头答应着,一边就把篦子放在锅里,再放五六个馒头,然后把锅盖盖好,把灶膛的火点燃了。风匣“啪嗒啪嗒”不停地响着,灶膛里的火也呼呼地燃着。烧了一会儿,不见锅里冒气,却闻到一股焦味。
“轩运,这是啥烧焦啦?”他爸进到屋里就问。
“哎呀,这……这……”轩运突然想起来,锅里没添水。他急忙揭开锅盖,这时立刻就有一团青烟伴随着烧焦的气味冒了出来——锅底已经被烧红了,馒头也已经被烤得焦黑了。
“哎呀,这娃!你咋迷迷瞪瞪的,锅里不添水你烧啥哩——噢,马上可不敢添水,不然就把锅胀破了。”他爸走到锅台前说。
“哎——”轩运很沮丧很恼恨地长叹一声,就低头走出了窑门。
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回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梦。越想越觉得蹊跷,越想越觉得担忧,越想越感到害怕。虽然他很清楚,他和张珊的梦是凶多吉少,但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试图找一个具有权威性的能令人信服的人给他解梦,并且能从他认为这不祥之兆的梦中挖掘出吉祥的元素,以便尽快解除他的忧患和焦虑——他在苦苦地寻求挣脱精神枷锁的一切可能。他想到了村东头的神婆,想到了马立春的爷爷,想到了老秀才霍运达。通过一番权衡,他最终决定去找老秀才。
终于熬到了天明。一大早他就跨进了老秀才霍运达的院门。
老秀才正戴着老花镜,坐在黑色生漆有些驳落的大方桌前翻看着一本线装的老黄历——他是在为本村一位寡妇的儿子选择结婚的吉日。
轩运跳过门槛,叫了一声“叔叔”。老秀才抬起头,摘下老花镜,有点意外地说:“哎哟,这不是轩运吗?听说现在高中抓得很紧嘛,搞什么高考大会战,你怎么有闲工夫到我这里来呀?”
“嘿嘿,叔,也没啥事,就是……”轩运有点不自然地说。
“咦!有事!我看你的神色,就知道你是有事——有啥事你就说吧,只要叔能帮了你的,一定会尽心尽力帮的。”霍秀才打断轩运的话,打量着他说。
轩运把他和张珊做的梦以及做梦的时间节点详细地讲述给霍秀才来听。
霍秀才在听的过程中,先是皱眉,继而摇头,再是叹气。面对他表情神态的每一次变化,轩运总要问一句:“叔,这梦是不是很不吉利呀?”
对于轩运惶惑的提问,他总是说:“说吧,说吧,继续说!”
可是,等到他说完了,霍秀才却用怪异的目光盯着他,一言不发,直把他盯得毛骨悚然。
“叔,叔!这两个梦是不是很不吉利?”轩运恐慌地问。
霍秀才怪异的目光迅即从轩运的脸上移开了——他好像不敢面对轩运似的——他先是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胡乱翻着桌子上那本老黄历,过了片刻,他叹了一口气说:“唉,好着哩,好着哩,梦是颠倒的,让人恐惧的梦一般都是好梦——噢,那四个字,黄什么,什么梦的,好像是神灵有意隐去了什么,让人难以猜测,这就是常说的天机不可泄露。”
“是不是‘黄粱一梦’?叔!”轩运皱着眉,神色凝重。
“哦、噢,黄粱一梦!黄粱一梦……”霍秀才先是茅塞顿开恍然大悟的表情,旋即就紧皱眉头,沉思了起来。片刻后,他抬起头看着轩运若有所思地说,“不是!不是——嗯,噢,你刚才说做梦的时间一个是九月二十二日,还有一个是九月二十四日,对吧!”
轩运点点头说:“是,是这两个日子。”
霍秀才“嗯”了一声,就低着头,极严肃极认真地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其它四个指头的指节上掐来点去。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看着轩运,笑了一下说:“嗯,对了,对了!九月二十二日是阴历八月二十,九月二十四日是阴历八月二十二。我刚才掐算了一下,这两个日子都是黄道吉日,从你们选择目标和做梦的时间节点来看,我想那四个字应该是‘黄道圆梦’。也就是说,黄道吉日助你们实现梦想。”老秀才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其实,老秀才牵强附会的解释,轩运早已感觉到了。不过他还是很勉强地笑了笑说:“谢谢叔,那我就走了!”
轩运转身欲走,老秀才又说:“轩运呀,其实那些梦能预兆什么吉凶呀,看相占卜算卦呀,都是迷信,都是过去那些落魄文人,为了讨得一口饭吃而故弄玄虚的伎俩,是骗人的把戏,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了,苏联人都上到月球上去了,还听说现在城里有些机关单位都有了电视机什么的,坐在家里就什么都能看到听到,你说神奇不神奇。所以要相信科学,不要迷信那些故弄玄虚,神神秘秘的东西。”
轩运点点头说:“叔,你说的对。”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轩运,你聪明又有才华,又遇上现时的好政策,公平竞争,人尽其才。高等学府的大门对咱们农村娃也敞开着哩,谁也不能用条条框框卡你,谁也不能剥夺你上大学的权利。好好学,叔盼着你的捷报哩,等你金榜题名登科及第的那一天,叔给你送贺词,吃你的喜糖。”老秀才笑着说。
可是,当轩运一走出院门,老秀才就长长叹息一声,喃喃地重复着:“唉,黄粱一梦,黄粱一梦……这娃有才呀,可是……也许……唉,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聪明的人往往都是很敏感的,性格刚强的人有时候也是很脆弱的。老秀才的表情、神态、言语,轩运观察的很细致,他很清楚老秀才是为了安慰他而牵强附会地胡乱解释的。他和张珊做的梦在他心理上留下的阴影,如同一大块乌黑的粘性很大的狗皮膏药贴在她的心灵上一样,剥不开撕不掉,时刻在伴随着他,搅扰着他,——劈头盖脸的泥石流,酸辣苦涩的苹果,粘在手上的死蛇,黄粱一梦,这些情景构筑成一幅幅生动逼真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频繁浮现,挥不去,抹不掉。他越想越感到恐惧,越想越觉得灾难就在他和张珊的头顶上盘旋,随时随刻都有突然降临,使他和张珊猝不及防地、不可抗拒地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的危险……
轩运已深深地陷入泥淖中,难以自拔。
晚上,他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白天他神思恍惚,发呆发愣,以至于一个辛亥革命的意义,他读了十来遍,竟然在头脑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以至于在十月份的月考中他的总成绩竟然排名倒数第三。欧阳老师在感到震惊的同时更感到费解。面对全班同学,他一反往日的温文儒雅,以严厉、调侃兼讥讽的口吻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高轩运这个赫赫有名的在摸底考试中一篇作文轰动全校,让人刮目的大才子,这个在分班考试中,一骑绝尘,傲视群雄的佼佼者,仅仅一个月的时间,竟然像燃料耗尽的直升机一样,垂直急速跌落了下来,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啊……尤其是他的历史、地理、政治,这三门只要下功夫死记硬背就能得高分的科目,他竟然没有一门及格,历史仅仅得了38分,38分呀!同学们!这就是一个曾经独占鳌头的非常优秀的文科学生一个月来的学习成绩!真是令人震惊、令人感叹、令人匪夷所思呀……”
当然,欧阳老师对轩运绝不仅仅是调侃讥讽一番就了事。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把轩运叫到办公室里进行了至少不下五次的交流沟通和谈心——询问、开导、规劝,他竭尽全力试图找出导致轩运学习成绩“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原因,以便于对症下药,有的放矢。可惜的是,聪明的轩运此时却陷入思想的泥淖中不能自拔,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对欧阳老师隐瞒了造成他思想负担和心理压力的真实情况,从而错失了北师大高材生——这个睿智而善良的老师帮他消除心理阴影、卸载精神重压、救他灵魂于水火中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