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燕的表哥将其送回学校的那天晚上,老校长在秋燕的房间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出来了,虽然秋燕什么也没有吐露,但老校长凭借着他已进入知天命之年的丰富的人生经验,凭借着他敏锐的观察力和缜密的思考力,他断定秋燕的内心很凄苦很矛盾,她的心灵正在遭受着水深火热般的煎熬。敦厚质朴的老校长思考了一夜,也担忧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就撑着雨伞,踩着泥泞,踏进了朱老师的办公室。他直言不讳地把自己的担忧和想法告诉了朱老师,并再三嘱咐她,无论如何一定要想方设法打入秋燕的内心世界,弄清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一定要想法帮助这个聪慧善良而又脆弱的女孩。否则,长此以往,秋燕的精神是会崩溃的。
临走时,老校长极诚恳地说:“朱老师,我相信你的能力,更敬佩你的人品,你一定能把这件事情办好的。”
朱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校长你客气了,能力谈不上,但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再说,这么好的孩子,我们怎么能看着她遭受折磨呢!”
朱老师是一位热情善良、敏锐细腻的女人。秋燕像林黛玉一样愁容笼罩的面孔和像祥林嫂一样苦涩迟滞的目光,早已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根据轩运几次到学校找秋燕的情况,断定秋燕是因为感情问题而如此的。她几次拐弯抹角地借机和秋燕“闲聊”,但秋燕都戒备森严,守口如瓶,内心的秘密不曾有丝毫泄露。如今,老校长亲自登门,把帮助秋燕的任务交给她,使她更有了一种重任在肩,责无旁贷的感觉。她对秋燕的关注也因此更密切,帮助秋燕尽早脱离苦海的心情也更迫切。
一个礼拜三的下午,最后两节课是朱老师的一节体育课和一节数学自习。她领着学生在学校对面的一个碾麦场上上体育课(这个偏僻落后的农村小学没有操场,学生的体育活动都在碾麦场上进行)。碾麦场的东北和西南角分别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桐树和一棵历尽沧桑,枝干被雷电劈掉了近乎三分之一的大槐树。在骄阳似火、吴牛喘月的打麦、晒麦季节,这两棵大树用自己魁梧壮硕的身躯,遮挡炎炎烈日,泼洒大片浓荫。忙碌而疲累的庄稼汉在浓荫下打盹歇息,聊天谈笑,吮咂冰棍,暴饮冷水,就着大葱或蒜薹啃着干硬的馍馍……如今,夏收季节已过,这个只堆着几个麦秸垛的冷冷清清的场院,既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用碌碡压实了的场院的边缘只是长着一些荆棘、青蒿和艾草。站在无遮无拦的场院里,瞭望校门口以及穿过校门口的大马路是一清二楚的。
因为最后两节都是朱老师的课,秋燕就有了空闲。有了空闲以后,她对轩运的思念之情就不可抑制地迅速地膨胀了起来。她胡乱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发,就蹒跚着走出房间,走出校门——她又孤独地站在校门前长满狗尾巴草和青蒿的小土丘上,面对着县立第一高级中学的方向痴痴地眺望。
朱老师先是把学生分为两组,进行拔河比赛。拔河比赛结束后,她就让学生两人一组,互相监督,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去了。她从麦秸垛上扯拽了几把麦秸,垫在屁股下面,坐在那里看着站在小土丘上的秋燕。
秋燕在小土丘上站了片刻后,就慢慢腾腾地下了土丘,犹犹豫豫地沿着大马路向县城方向走去。当走到那面大坡口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抬头望着远处发呆。十来分钟后,她又低着头折返回来,坐在小土丘上,扯了一把狗尾巴草拿在手上,像编辫子一样编着。编好后,她痴痴地瞅着那条狗尾巴草辫子。瞅了片刻,她好像对自己亲手编的“辫子”又很厌烦很恼火,又好像这“辫子”突然就成了什么不祥之物似的,她恼怒地迅速地把“辫子”拆了,扔到了远处,然后又缓缓地站起来,习惯性地拍拍屁股,向大坡口走去。走到大坡口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这一次她没有站着向远处看,而是蹲在那里,双手托着下巴颏儿,好像在沉思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想,只是在迷瞪打盹儿。
朱老师坐在麦秸垛旁边,虽然看不清秋燕动作和表情的细节,但秋燕低着头,犹犹豫豫地从小土丘到大坡口,再从大坡口到小土丘,又从小土丘到大坡口的情形,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她深深懂得此时此刻,独自踅来踅去、踟蹰徘徊的秋燕,她的心灵正在遭受火烧火燎的煎熬,她感情的潮水正在猛烈地拍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她的内心正在焦灼、痛苦、无奈、矛盾的泥淖中挣扎……朱老师的眼泪止不住蓄满了眼眶。因为她有切肤之痛——对于秋燕现在内心的凄苦,她感同身受——她的思绪穿过二十多年的时空隧道,回到了曾经苦乐相伴的高中校园,回到了热情奔放的少女时代。那个尘封了多年的名叫“鹏志”的男孩的音容笑貌又一次浮现在了她的眼前——莫道往事如烟,随风而飘逝。一旦拂尘启封,定然引发思绪风暴,桩桩件件,清晰如昨,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掀情感波涛于脑海,品酸甜苦辣于心间……
“朱老师,虎子胳膊肘疼,不能做俯卧撑了。”一个男孩的声音打断了朱老师的思绪。
小男孩突然的喊声似乎使朱老师受到了惊吓。她不由地打了个激灵,回过头对小男孩说:“给同学们说,都歇会儿,歇会儿!”
朱老师的思绪又从二十多年前回到了现实中。
哎……往事不堪回首呀——哎……怎么又想起了那些陈秕谷烂芝麻的事儿了——哎……秋燕,秋燕!她是在步着我的后尘重蹈我的覆辙吗……帮助秋燕,帮助秋燕,一定要赶快帮助这个在感情的漩涡中痛苦挣扎的女孩……
朱老师想着,就站起来,向着大坡口走去。
“秋燕!秋燕!”朱老师走到距秋燕还有十来米远的时候就喊了起来。
秋燕身体抖了一下,从痴迷中走了出来。她站起身,又是习惯性地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
“秋燕,你心里有什么事吧?”朱老师走到秋燕跟前柔柔地问道。
“没有,没……没有事,朱老师,我心里啥事也没有。”秋燕摇着头说。
“秋燕呀,你是不信任你这个阿姨呢,还是打心眼里就瞧不起你这个阿姨?”朱老师这是第一次让秋燕叫她“阿姨”,而不叫“朱老师”,其拉近和秋燕之间距离的用意是显而易见的。
“不,不不,朱老师——哦,不,阿姨,我没有不信任你更没有瞧不起……”
秋燕神色慌乱地说。
朱老师趁机打断秋燕的话说:“那就是心里有些话不好意思对我说了?”
秋燕红着脸低头不语。
“哎……秋燕呀,咱们都是女人,女人最了解女人的心思。再说,我也经历过高中生活,我也有过……哎……”朱老师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晕。她低头停顿了片刻后,又缓缓抬起头,伤感地难为情地看着秋燕说,“秋燕呀,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我也不怕惹你这个晚辈笑话,我也有过情窦初开、思慕异性的少女时代,我在高中时也曾经恋爱过,我所遭受的情感的折磨是难以言喻的——噢,秋燕,咱们到打麦场那棵大桐树下去聊吧,这路边不停地有人路过,那里比较清净,适宜咱们说掏心窝窝的私密话。”
“掏心窝窝的私密话?朱老师要和我说什么掏心窝窝的私密话?”秋燕心里想着,就怀着忐忑不安而又疑惑好奇的心情跟着朱老师向打麦场走去。
走到麦秸垛旁边时,朱老师顺手扯了一把麦秸给了秋燕,然后又扯了一把拿在自己手里说:“咱们坐在那里好好倾诉一番。”
“唉……因为爱情,我真是饱尝折磨,历尽煎熬啊!”朱老师和秋燕并排紧紧地坐在一起。她的目光凝固在不远处的碌碡上,一副若有所思,感怀伤情的样子。
“世界上最让人恐怖的事情莫过于死亡,可是,我却曾经想一死了之——我拿着一包老鼠药,像拿着一剂能够根除所有痛苦和烦恼的灵丹一样,渴盼它能够瞬间结束我如盛开的花朵一般灿烂的生命……”
朱老师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不得不暂时停顿下来。秋燕扭过头,疑惑而好奇地看着泪水盈盈、脸孔有点扭曲的朱老师,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朱老师——噢,阿姨,你……你……难道也……”
秋燕声音颤颤地说。
“唉……如果不是妈妈房间的灯突然亮了,如果没有妈妈那几句暖心暖肺,体贴关心的话,我现在恐怕就是埋在九尺黄土下的一具枯骨……”
朱老师又说不下去了,她的泪水布满了脸颊。
“阿姨!阿姨!你……你……你也遭受过爱……爱……的折磨……你也曾痛不欲生……”
秋燕抽噎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了朱老师。
朱老师接过手帕,擦了擦泪水,然后拉住秋燕的手说:“秋燕,咱们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呀!我希望咱们能结个忘年之契,心照之交,能成为像俞伯牙、钟子期一样懂得对方、理解对方的知音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嘛,一个知音,就是人生路上一道永远靓丽永远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我们的心灵就能因知音而得以慰藉……”
“当——当——”上课的铃声敲响了。说是铃声,实际上就是四年级教室南边的柳树枝桠上用双股八号铁丝悬挂了一节钢轨夹板。上课铃声是“当——当——”一下一下敲,下课铃声是“当当——当当——”连续两下两下地敲击,而放学的铃声是“当当当——当当当——”连续三下三下敲击,集合的铃声则是“当、当、当、当”连续快节奏敲击。
“哎呀,上课的铃声响了!怎么没听到下课的铃声呀?”朱老师疑惑地说。
“可能是咱们只顾说话,没注意听!”秋燕说。
“老师,都上课了……老师,我们还没上厕所呢……”
学生们走到朱老师面前说。
朱老师苦笑了一下说:“好好好,赶快到学校上个厕所,然后到教室做数学作业。”
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欢笑着向学校奔去。
朱老师笑了一下,对秋燕说:“咱们还真是太投入了,到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境界——哎,秋燕,今天是周三,晚上是业务学习例会。明天晚上吧,你准备些瓜子花生,我准备些茶水糖果,咱们两个在我房间好好聊聊,我把我尘封了几十年的羞于启齿的酸甜苦辣的爱情故事告诉你,你把你的小秘密告诉我,咱们共同分享爱情的甜蜜,也一起消化爱情的苦恼——嗨,秋燕”,朱老师在秋燕肩膀上拍了一下,有点调侃地说,“你文采好,把咱们的爱情故事糅合在一起,写一部言情小说,说不定比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还要感人呢!”
秋燕红着脸,看着朱老师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阿姨,你真好,明天晚上我一定去!”
朱老师终于看到了秋燕的脸上愁容褪去,笑容绽放。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朱老师和秋燕的小拇指紧紧勾连着,大拇指则翘起来,互相抵在一起,像是一个“人”字,更像是在两个心灵之间架起的一座拱桥。
她们对视的目光中流露出温馨和欣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因出现了难以预料的突发情况,使她们周四晚上的“约会”泡了汤——朱老师在周三晚上十一点左右,突然感觉右下腹疼痛,随后疼痛很快加重,体温升高,恶心呕吐。老师们急忙从附近一户村民家里借来一辆小平车,把朱老师送到了县医院。经诊断,是急性阑尾炎,需要做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