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后,秋燕坐在办公室的床边,低着头,反复地抠着指甲盖中的污垢——其实她的指甲盖中很干净,但她还是下意识地不停地抠来抠去。她的思想还沉浸在昨日的课堂教学中。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自己在课堂上的失误以及因为失误而导致的尴尬局面。她感到懊悔、感到沮丧、感到无地自容。
朱老师走进她房间的时候,她浑然不知。
“秋燕!秋燕!”朱老师轻轻叫了两声。
秋燕猛然抬起头,红着脸说:“哎呀,朱老师——哎,不,阿姨,你来了!你的病……”
“我的病好了!你看我满面红光精神饱满的——哎,秋燕,我失约啦,失约啦啊……”
朱老师看着秋燕笑着说。
过分敏感的秋燕,似乎从朱老师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什么信息。她的脸色突然由红而白,她像一只被人捏住了脖颈的小鸟一样,眼神中充满恐惧和绝望。
她的表情和神态朱老师都看得一清二楚。
朱老师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望着窗台上的一盆文竹说:“秋燕,你这盆文竹怎么又纤弱又枯黄的?大概你没有很好地照管它吧!”
显然,朱老师此举不仅是想稳定秋燕刚才紧张慌乱的情绪,而且还想从秋燕的回答中引诱出这盆文竹“失宠”的原因。
“哦……文竹缺水了,我……没心绪管……噢,不是的,我……我不想……我不喜欢花……我疏忽了,我忘了给它浇水……”
秋燕回答的很艰难。她吞吞吐吐地竭力修正着自己的表述语言。
“你不是最喜欢文竹吗?怎么能忘了浇水呢?一个对生活充满信心充满热情的人,一定也是爱花的。你说对吗?”朱老师笑眯眯地说着,就坐到了秋燕的床上。
“嗯——可是,我——我——我……唉……”
秋燕先是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就低头长叹。
“秋燕,我理解你心里的苦楚,也知道你现在的无奈沮丧,前一次我不是说过嘛,咱们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呀!咱们已结成了忘年之契,心照之交,成了肝胆相照、推心置腹的知己知音,虽然没有歃血跪拜,对天盟誓,但咱们已经拉过勾了,你可不能不守信用呀!”朱老师抓住秋燕的手语气真诚而温柔。
“朱老……阿姨,我——我——真傻,真傻,真是傻透了,我多丢人呀……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哽咽着看了一眼朱老师,随即又低下头,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秋燕,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咱们还没约会还没倾诉肺腑呢!你就说什么死呀活呀的——唉,真是的——噢,咱们还是按之前的约定吧,今晚你到我房间来,我的糖果茶水备好了,瓜子花生我也替你备下了。咱们两个把门关起来好好聊聊,我把我尘封了二十多年的饱含酸甜苦辣的爱情故事告诉你,你把你的小秘密告诉我,咱们共同分享爱情的甜蜜,也一起消化爱情的苦恼。你说呢?”
秋燕点着头“嗯”了两声。
秋天的夜晚是美丽的。弯弯的上弦月如娥眉一样挂在西边浅蓝的天空。蟋蟀们无忧无虑地吟唱着单调的曲儿,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秋虫在此起彼伏地鸣叫着。秋风微微吹着,树叶沙沙响着,偶尔有蝙蝠振翅的“刷刷”声。盛开的菊花和月季,成熟的瓜果和谷物,散发出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幽香。
在这美好的秋日之夜,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在一所偏僻的农村小学中,在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教师办公室里,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面前放着糖果糕点和茶水,正推心置腹,倾诉肺腑。一个把自己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浸透了酸甜苦辣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一个把自己思念的痛苦和焦灼,满腹的酸楚和无奈和盘托出……
“……那是在高二时,我们班一个叫鹏志的帅气男孩和我相爱了。那时候,他是学习委员,我是文艺委员,我们两个的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后来他考上了西北一所名牌大学,我则上了地区的中等师范学校。刚开始我们还有频繁的书信往来,相互倾诉思念之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他给我写的回信越来越少,信中的语气越来越冷淡。终于,在他大二的第一学期末时,他写信告诉我说,我们之前的所谓恋爱是欠考虑的不成熟的,我们不适合在一起。看到他那封断情信的时候,我简直如五雷轰顶——我的心碎了,我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回到家里,我独自一人窝在潮湿阴冷的小窑洞里,哭了一天一夜。但我还没有死心,我固执而愚蠢地想用我的一片痴情来感动他,想用我的真情和泪水拧成一股粗壮的感情绳索,来拽回他那颗已经远去的心。可是,当我一封封饱含深情和哀怨的情书,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的时候,当我带上他最爱吃的煮饼和蜂蜜红糖芝麻馅的油糕,搭上火车千里迢迢找到他时,当我泪流满面地向他倾诉衷肠,表达挚爱痴情,而他却冷若冰霜,不屑一顾时,我就很清楚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成了过眼云烟,但我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对他的痴恋和思念。晚上,我总是梦见他,醒来便心如刀绞,泪流满面。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呀,我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魆魆的夜空,在心灵深处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鹏志!鹏志!这是曾经刻在我心里的让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的名字,我曾经想过,这个名字将永远抹不去,扣不掉。更为可笑的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要拿出他写给我的情书,一遍一遍地看着,品味着,拿着他的照片,轻轻抚摸着,喃喃自语着……”
秋燕早已抬起了头,她噙着泪水默默地打量着朱老师。
朱老师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声音也有些哽咽。她用折叠的方方正正的手绢擦了一下眼睛,稍作停顿,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接着说:“有些话实在难以启齿——唉……不过,我年龄也这么大了,也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候我真是太傻太痴情了,简直就是鬼迷心窍走火入魔。我曾经偷偷地吻过他的照片,吻过他送我的日记本……”
秋燕看着朱老师,满脸的惊诧和感动。
“我的心还没有死”,朱老师接着说,“他大二那年暑假的时候回来了,我知道后,竟徒步冒着炎炎烈日翻沟越岭,走了近二十里路,在他家周围像孤魂野鬼一样‘转悠’了多半天,我渴盼着与他相遇,固执地非要找回我们的初恋。可是,直到夕阳西下,我都没有与他邂逅。情急无奈之下,我就壮着胆儿直接到他家里去了。正当我站在他家门前因胆怯而迟疑的时候,却听见了他和一个女孩嬉笑的声音。我一怒之下推开门,循声瞅过去,就看见他和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孩勾肩搭背坐在杏树下缠绵着,我的心立刻像刀子戳了几下,痛啊,不堪忍受的痛!我迅速扭过头骑上自行车猫着腰拼命地蹬啊蹬。一路上,我感觉就像流浪在冷彻骨髓的冰川之中,我的泪水那不是往外流,而是喷,像喷泉一样不可遏制地喷出来。一直到天黑好长时间了,才回到了我独自住的那孔小窑洞中。回来后我趴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攥住床单,撕扯着,恨不得把床单撕成碎片。我哭啊,想啊,好像有永远流不完的泪水。鸡叫两遍的时候,我拉亮电灯,趴在床沿上给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和我那可怜的父母各写了一份遗书,然后就走出了我那个小窑洞,蹑手蹑脚地走进爸妈住的那个窑洞里,摸黑在柜子顶上摸老鼠药,就在这时,‘吧嗒’一声,灯突然亮了。妈说,丑女呀(朱老师的乳名),你咋还没睡呀?你没回来的时候,我和你爸都睡不着,等着你回来,听到你脚步声,知道你回来了,还以为你睡了,你怎么还没睡呀?都鸡叫两遍了……”
“阿姨!”秋燕擦了一把眼泪,声音有点发颤地说,“阿姨!阿姨……你……你在变着法儿说……说我吧——哦,不,不是的,我是说你在编……编故事吧!”
“怎么?你也曾……”
“不,不,阿姨,我是想你……你肯定看过不少的言情小说,故事编得还挺生动挺感人的……”
“不,秋燕,我不是编故事,这是真的,不信,你看这些。”朱老师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叠陈旧的发黄的信封,还有一张挺英俊的男孩子的黑白照片,在秋燕面前晃了晃。
“我看一下!”秋燕伸手欲拿。
“这可是特级隐私呢,怎么能随便让别人看!”朱老师笑了一下,将信封收回衣兜里,把照片给了秋燕。
秋燕含着眼泪拿着照片打量着。稍顷,又反过来看一下背面,只见有几个刚劲有力的行书字:亲爱的丑丑惠存,你的鹏。
其实,朱老师根本没有保存那个叫鹏志的负心男人的情书和照片,那些信只是她曾经教过的学生上了大学或干了其它工作后写给她的。至于那张照片的来历,笔者就不得而知了。
秋燕满脸愁容地长叹一声,然后放下照片,泪眼痴痴地看着朱老师,朱老师也含泪看着秋燕。
“阿姨!”秋燕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一头扑在朱老师的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朱老师抱着秋燕,轻轻地抚摸着她略微鬈曲的头发,泪珠从脸颊上滚下来,滴落在秋燕的脊背和脖颈上。
“……阿姨,我爱轩运,爱得很痴迷,很执着,可是我又不能爱他,因为张珊爱轩运在我之前,我是第三者,我夺人之爱,丧失了道德,更因为张珊跪着求我,还以死来威胁我……可是,我又没有办法不爱他,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呀!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我鬼迷心窍了……我心里好痛苦好难受,我觉得自己每天都是生活在地狱里……”
秋燕哽咽着,如泣如诉地把她和轩运、张珊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朱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