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轩运和朱老师按照商量好的计划分头行动着。
晴朗的天空,刺骨的寒风,苍白的太阳。
朱老师提着一袋红艳艳皱巴巴的干枣走进秋燕家的时候,太阳已有一椽高了。
秋燕喝完草药以后,就坐在炕沿上哧噜哧噜地纳鞋底儿——这是妈妈按照医生的吩咐,特意为她安排的活计。据说这样不断地给她安排一些活儿干,就可以转移她的思想,干扰她钻牛角尖——避免她闲得无聊时总是沉溺于往事的回忆或荒诞的幻想中。不过,这种办法的效果好像并不明显。秋燕常常突然放下手中的活计,对着某一方向或看着某一景色、物件,长时间地发呆,有时还喃喃自语或默默流泪。
朱老师喜笑颜开地坐在秋燕对面的椅子上说:“哎呀,秋燕,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驮着一袋子大西瓜到你家来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梦,莫非你有啥喜事?”
“阿姨,我能有啥喜事?我这辈子就是个苦命鬼!”秋燕说着眼里就有了泪花。
“哟,你没听说过吗?马是贵人的象征,能消灾弥祸。成年男人梦见马,说明将得到贵人的相助,很快就会摆脱苦难,年轻女子梦见马,则预示着将遇到心中所仰慕的英雄或思念的偶像、情人。人常说白马王子嘛!”
“可是,阿姨,那是你梦见的,我又没能梦见……”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神灵啊确实有些诡异,有些事情是它直接托梦给本人,但也有很多是托梦给你的亲人、朋友、知己,甚至是和你关系很一般的人。我怀辉辉的时候,我的婆家嫂就做了梦,她说她梦见我抱了个大西瓜回家了,说我肯定能生个大胖小子……”
“喳喳喳喳,喳喳喳喳”,他们两个正说着,就听到了外边树上喜鹊的叫声。
朱老师有点惊奇地说:“哎哟,秋燕,你听,喜鹊怎么叫得那么欢?俗话说喜鹊枝头喳喳叫,好事喜事就来到。看来你今天真有什么喜事?”
“哎——什么好兆头到我身上就都不灵验了,不好的兆头倒是很灵验……”
秋燕和朱老师正说着,突然听到了“哐啷”一声大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了高轩运的说话声。
“秋燕在家吗?”轩运推着自行车刚跨进秋燕家的大门就大声喊道,声调口气显得轻松而自然。这是朱老师教给他的“开场白”。
轩运的肩上斜挎着军挎包,挎包正面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字——这是嫂嫂结婚的时候买的,也不多用,还八九成新呢。昨天晚上他从县城回来后,心想给秋燕的礼物不能放在烂布包里,要放在一个高级一点、时髦一点的包包里,这样才显得郑重其事,也能提升礼物的档次。于是,他就向嫂嫂特意借了这个军挎包。
“谁呀?”秋燕急忙拿着鞋底走出了屋门。
朱老师也跟着秋燕出来了。
惊愕、疑惑、茫然、呆愣、不知所措……秋燕平静的心海里,就像突然被投进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溅起的浪花淹没了她的思维。
“哎哟,这不是轩运吗?”朱老师笑着说,“秋燕,还发什么愣呀!轩运来了,赶快请到屋里去呀,天气这么冷——嘿,我做的梦还真灵验哩。”朱老师碰了一下秋燕的胳膊,给了秋燕一个眼色。
“哦,是轩运,是轩……运……轩运,你怎么……怎么……”
秋燕的思维在渐渐恢复。
“秋燕,我到你妈屋里坐坐去,你们好好聊,好好聊啊!”朱老师看了看轩运,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就走了。
秋燕的妈妈坐在炕沿上,透过窗户看到轩运正在院子里扎自行车,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像看到女儿的救星终于来了一样。
轩运一路上想象着他与秋燕见面时的情景——或尴尬,或激动,或泪眼相对无语凝噎……他想象了很多种,但真正见了面后的情景,还是出乎了他的想象。
秋燕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眼神是那样的枯涩呆滞。她的脸有些浮肿。整个人就像一位瘫痪多年而消化系统又极好的人一样——行动迟缓,身体臃肿。
轩运真没想到,原来目光炯炯、眼神都会说话的秋燕,原来身材苗条、敏捷利落的秋燕,原来美若天仙,令人心旌摇曳的秋燕,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一时间,他心如锥刺,他把朱老师吩咐给他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乱了阵脚,他的理性思维凝固了。他的言谈举止、表情神态完全由本能的自然而然的瞬间喷发出来的感情所支配了。
“秋燕,燕子!燕!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轩运!轩运!运、运!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突然就来了……快……快……进屋吧,外边冷……”
秋燕机械地艰难地重复着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手中的鞋底早已滑落到地上。
“燕子,这才多长时间,你就被折磨成了这样子!燕,你……你受苦了……你……你心里苦呀……”
刚进屋里,轩运就抓住秋燕的手,深情而怜惜地凝视着她哽咽着说。
“运,你……你来了,你真的来了!我……我不是在……在做……做梦吧!”
“不,不是做梦!燕子,这是真的,我真的来了,我们的身体靠得这么近,我们的手握得这么紧——噢!你看,我还给你买了精美的礼物呢!”轩运从肩膀上取下挎包放在床上然后打开,拿出杂志、拿出贝壳和海螺粘接而成的椭圆形篮子,拿出特制的“情侣吉祥如意宝葫芦”。
“这个《钟山》是创刊号的,寓意我们崭新而充满美好希望的开始;这是一对鸳鸯,他们相依相偎,不离不弃;这个叫做‘情侣吉祥如意宝葫芦’,降妖除怪,化煞收邪——你看上边分别刻着‘燕侣莺俦’、‘连理交枝’……”
秋燕心想:多么美好吉祥的寓意啊!没有炽烈而执著的感情沉淀,没有浓稠而深沉的痴爱凝聚,哪里会有如此投入、如此细密、如此感人肺腑的心思啊!
秋燕的感情即刻汹涌了起来,她的心海里掀起了狂涛巨浪。她猛然扑向轩运,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怀里,哭泣着、晃动着、来回磨蹭着。轩运一只手搂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摩挲着。
此时,他们谁也没有了语言,只有猛烈起伏的胸脯和微微颤抖的身躯,还有紧紧的拥抱、轻轻的抚摸和汹涌的泪水。
“燕子……燕子……”
过了片刻,轩运用双手捧住秋燕那虽然苍白浮肿,但依然光滑细腻的脸,轻轻地呼唤着。
“嗯,嗯,嗯,运……”
秋燕眼含泪水,注视轩运,轻轻应答着。
他们的头在渐渐靠近。泪眼朦胧中,他们却能够真切地看到对方眼睛里喷射出来的渴望。
秋燕的眼睛微微地闭住了,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滴。轩运的眼睛瞪着,直勾勾地看着秋燕——他贪婪地看着她的脸,就像极度饥饿的人贪婪地看着面前的美餐一样。旋即,他低下头,轻柔地、深情地吻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她的鼻尖、她的脖颈,她安详地微闭双目,均匀地呼吸着,深深地陶醉在甜蜜和幸福之中……
当轩运的嘴唇接触到她的嘴唇时,她的呼吸不再均匀了,她的胸脯快速起伏着,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
“燕子,你知道我多爱你吗?自从看电影那天晚上后,你就始终在我的心灵深处存在着,并时时牵动着我的心,时时激起我感情的波涛。我曾经想让你走出我的心,却总是以失败告终。虽然张珊耍了阴谋,施了诡计,但却始终不能使你走出我的心……”
当他们的嘴唇之间有了缝隙后,轩运捧住秋燕的脸,哽咽着,声音颤颤地说。
“张珊?张珊!张……张……张珊!张珊……”
秋燕像在半夜里突然听到阴森可怕的鬼叫一样,她猛地推开轩运,又后退几步,瞪着眼睛,眼神中充满惊恐和怨恨,她吼道:“高轩运,你走!你走!你是个骗子!你……你……只爱张珊……只爱张珊,那天晚上,我听得很清楚,在通往县城的马路上,你说前边有路灯,你要亲……你欺骗我,你卑鄙下流,你不要脸……”
“燕子,燕,你……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听,什么也不听……你走!你快走……”
秋燕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摇着。
“燕子,我爱你,我真心爱你……”
“你不要爱我,不要爱我,我也不能爱你,我不能当第三者,不能夺人之爱,不能伤害张珊,”秋燕扭过头好像在对轩运说着,又好像喃喃自语。“张珊她很可怜,很可怜,她哭着求我,我答应过她,我不能那样无耻,那样残忍,那样伤天害理——张珊他会死的,如果这样,她一定会死的,我不能当杀人凶手——我怎么能当杀人凶手呢!我不会的不会的……轩运,你走吧,快走吧,千万不能让张珊知道了……”
秋燕一迭连声地、语无伦次地说着,神情紧张而恐慌。
“燕子,燕子!你听我说,听我说……”
因慌乱而不知所措的轩运,重复着这句话,向秋燕靠近。
“我不听!不听!你不要过来!你离我远一点!你滚吧!快点滚出去,快点……”
秋燕连哭带吼地把轩运推出屋门,紧接着“嘭”地一声,两扇黑色的笨重的木门被闭上了,随之门后发出了“哐啷”的闩门声。
轩运的双手像捶鼓一般在笨重的木门上敲击着。
“燕子!燕子!你听我说!听我说呀……”
轩运面对紧紧关闭的屋门哭着、喊着。突然,屋里发出了“咕咚”一声闷响,好像是什么倒地的声音。他的心猛然收缩了一下,迅即跑到窗户前,隔着仅占两个小窗格的玻璃,紧张地向屋里望去。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到秋燕正趴在炕上,双手紧紧抓住床单揪着、扯着,头不断晃动着,肩膀一耸一耸地起伏着。
“秋燕!秋燕!燕子!燕……”
轩运哭泣着,呼喊着。他的额头抵着窗格,双肩抖动着。
朱老师在另一孔窑洞里隔着窗玻璃看到了外边的情况,她知道轩运把事情弄砸了。
“嫂子,你不要出去,我去看一下。”朱老师给秋燕妈说了一声,就迅速走出了屋门。
秋燕的母亲把屋门拉开一条缝,忧心忡忡地看着外边,心想,燕儿她又是咋了,难道和轩运又吵翻了吗?哎呀,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