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每周六下午都是轩运和秋燕最期待最盼望的时刻。
高轩运每个周六回家取馍时,都要绕道到秋燕家里待上一会儿。他手脚勤快,有眼色,嘴也甜,很讨秋燕父母的欢心。两位老人曾经盼望生个儿子,眼睛都望穿了,但终究只生了两个女娃。大女儿秋丽又溺水身亡,现在只有秋燕是他们唯一的寄托和依靠。如今,轩运来了,这么优秀的男孩做了他们的女婿,他们那种欣慰和喜悦之情真是无法掩饰难以言喻。他们从内心已经把轩运当做儿子了。轩运也得到了久违的母爱和另一种父爱——和自己的父亲比起来,秋燕的父亲对他的态度更热情,对他的关心更细致,甚至于到了娇惯的程度。有时候轩运真想改变称呼,叫他们一声爸、妈,但又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有点涩难。有一次,他就把自己的想法悄悄地对秋燕说了,秋燕喜不自禁地、娇柔地刮了两下他的鼻尖,甜甜地笑着说:“那是你的自由,我可不勉强哦!”
但轩运终究没有面对秋燕的父母把“爸、妈”二字叫出口。
在轩运和秋燕频繁来往期间,他和张珊见过两次面。一次是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每年的这一天,县城都会闹社火。这一天可以说是小县城一年中人最多、最热闹的一天。用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来形容似乎一点儿也不为过。轩运和马立春在百货大楼前挤来挤去——这里看社火的人尤其多。因为这里有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边坐着县上的领导。花车、鼓车、抬阁(芯子)、舞龙的、舞狮子的、踩高跷的、跑旱船的、扭秧歌的、锣鼓方阵、武术方阵、舞蹈方阵……凡是参加闹社火的各公社、各企事业单位的社火队伍,到这里都会使出全身解数进行表演。
轩运正伸长脖子踮着脚尖看武术表演,冷不防腰窝被戳了一下,他扭头一看,就看到了独孤若兰和张珊。若兰做了个鬼脸,嬉笑着说:“不就是拿着棍子胡蹦跳嘛,你就看得那么劲大,脖子伸得跟长颈鹿似的,连亲疙瘩珊珊挤到你身边都没感觉到?”
张珊一只手搭在若兰的肩膀上,眼睛却直直地看着轩运。她如火一般深情而热烈的目光,足以驱散料峭的春寒,然而却没有使轩运感到一丝暖意。他对着她很礼貌地微微一笑说:“你也来了?”然后又迅速扭过头喊道,“马驹呢?马驹!马驹!”
若兰听到轩运喊叫马驹,兴奋与欣喜立时就爬满了眉梢眼角。她脱口问道:“立春也来了?”
“嗯,来了——哎,他人呢?刚才还在这儿呢?”轩运挤出水泄不通的人群说,“我找他去——哼,这家伙像土行孙一样,又钻地了。”
轩运敏捷而快速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张珊和若兰挤不动,根本就跟不上他。张珊就喊道;“轩运,我们两个就在这里,你找到立春就过来,我请你们吃甘蔗,每人一根。”
轩运一边从人群中往外挤,一边说:“甘蔗有啥吃的,开始甜,嚼完了就只剩下渣了。”
若兰喊道:“我请你们吃糖葫芦,每人一串!”
轩运一边“噢、噢”地答应着,一边继续快速在人群中穿行。
张珊和若兰在观礼台前一直等到社火结束,也没等到轩运和立春过来吃她们的甘蔗和糖葫芦,最后只好扫兴而归。
张珊与轩运的第二次见面是在百花盛开、万木披绿的暮春季节,具体来说就是谷雨节气的这一天。是日,春光灿烂、暖意融融,二中第一次高考模拟考试的分数及排名公布了,张珊以总分361的成绩在二中文科考生中名列第二。学校奖励她一个高级笔记本,一支英雄牌钢笔。对于张珊来说,这些奖品并不会给她带来多大的惊喜。让她感到兴奋和欣喜的是,如此优秀的高考模拟成绩,意味着她的一只脚已经跨入了重点大学的大门——当然,如果不出难以预料的重大的意外的话,她的另一只脚也会顺利地跨过去的。
张珊的心情如同这灿烂的阳光一样。她要把这份喜悦、这种灿烂的心情分享给她深深爱恋的、日思夜想的轩运——虽然日益逼近的高考使她压力山大,虽然紧张的学习生活使她气喘吁吁,但她从没有停止过对心上人的思念。自从元宵节那天,在百货大楼前与轩运不期而遇,又匆匆分别后,她的心里就时常觉得难受——积聚的情感得不到充分释放的、满肚子的话没能尽情表达的那种窝憋的难受。每当回想起她拿着两根甘蔗,若兰拿着两串冰糖葫芦,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在春寒料峭的街道上,像老鹰捕捉猎物似的,敏锐的目光迫切地捕捉着轩运身影的情景时,一种遗憾、一种失落的感觉就在她心头膨胀。两个多月了,为了高考,为了遵守她和轩运“……我们必须克制、忍耐,把爱恋思念之情牢牢地封锁在心灵最深处。在高考之前我们最多再见两次面……”的约定,她克制着、忍耐着,但现在她“忍无可忍”了,她决计要见轩运——她太思念轩运了,太牵挂轩运了。她不仅想知道轩运这次模拟考试的成绩,更想知道轩运这一段时间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她知道轩运的家里经济很不宽裕,他总是舍不得花钱,现在学习压力这么大,他吃得怎么样?营养能否供得上?天气逐渐热起来了,他有没有合身的换季衣服……
张珊想了很多。
吃过午饭后,她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数了数——还有二十三元五角(这在当时已经算是不小的一笔钱了),但她还是觉得有点少,于是就又向独孤若兰借了十二元(这是若兰身上所有的钱)。
张珊把钱整理好装进口袋,就骑着她那辆凤凰牌26型自行车独自出发了。到了一中以后,她直接向文一班教室走去,恰好遇到焦明哲刚从教室出来。他们两个寒暄几句之后,聪明而懂事的焦明哲就告诉她,轩运不在教室,很可能在操场。
操场上大概总有几十个备战高考的学生。他们都是独自一人拿着复习资料在僻静的互相不干扰的角落或看书思考,或默默背记。
轩运正独自坐在操场东北角的桐树下聚精会神地低头看历史复习资料。
“嗨!嗨!”张珊把自行车停放在距轩运较远的平梯旁边,然后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走到轩运跟前时,她跺着脚“嗨嗨”了两声,轩运打了个激灵,猛然抬起头,就看见了一张甜甜的笑脸和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
“哎哟,你咋来了?”轩运缓缓地站起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的尘土,一边问道。他好像只是感到意外,并没有一丝热恋的情人久别重逢时的惊喜和激动;脸上虽然有点笑容但很勉强很生硬。似乎这笑容仅仅只是一种表情,只是面部肌肉运动的一种形态,与心情毫无关系。
“看看你呀!怎么,不欢迎吗?”心潮澎湃的张珊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轩运表情上细微的变化。
“哦,谢谢你——噢,你好着哩吧?”轩运客气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温度。
“我的乖乖,你怎么还客气的不行——噢,你这次模拟考试怎么样?”张珊在轩运的胳膊上拍打了一下说。
“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总分多少?在你们学校排名多少?”
“总分369,排名第三。”
“厉害,比我多8分,这要在二中就是第一名。看来一中还是尖子生多。”
“你是361分?”
“嗯,在二中排第二”
“好呀,你也够厉害的了,女中豪杰嘛——噢,如果按性别排名的话,你可能就是全县第一了。”
“又耍逗我,高考成绩哪有按照性别排名的?”张珊拉住轩运的手柔柔地说。
轩运的目光从张珊脸上移开,“嘿嘿嘿”干笑了两声,就看着远处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的几朵不断在缓缓变换着形状的白云发呆。
张珊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毫无顾忌地用她那白嫩润滑的玉手掬住轩运的脸娇嗔地说:“你看啥呢?想啥呢?多长时间没见面了,也不好好看看人家!”
“不敢看呀,一看就情绪激动,一看就心里难受,一看就心惊肉跳……”
轩运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想要挣脱张珊双手对其脸颊的“夹击”。
但张珊好像没有松手的意思,她的手紧紧掬住轩运的脸娇柔地说:“唔,用词不当耶!怎么能说心惊肉跳呢,我又不是妖魔鬼怪,应该是心旌摇曳吧……”
“嘿嘿嘿,妖魔……妖魔……妖魔鬼怪!哦,你看那些同学瞅着咱们呢……”
张珊扭头看别处的时候,轩运的头趁机就从她的手掌里挣脱了出来。
“运,你看起来好像瘦了!”张珊的手虽然离开了轩运的脸颊,但她饱含深情的如火一般热烈的目光依然紧紧地盯着轩运的脸。
“学习紧张,心理压力也大——唉,备战高考,谁能不掉几斤肉啊!”轩运避开张珊灼热的目光,低下头喃喃地说。
“要注意劳逸结合,要调节好心态,要吃好,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噢,对”张珊说着就在口袋里掏出了一叠钱,“我这里还有一点钱,你拿着,想吃啥就买一点,身体的营养一定要跟上。”
张珊把钱塞到轩运手里,轩运一看便说:“哎哟,这么多钱呀,总有几十块吧,我……我……我不能要你这么多钱,我不……不能要你的钱……”
“屁话!你不要我的钱要谁的钱?”张珊把钱硬塞进轩运的口袋里说,“把身体保养好,等高考完了我还要你背着我上官帽岭上吃毛茸茸的小绿桃呢,到时候你瘦得皮包骨头背不动我咋办!”张珊说着就亲昵地在轩运的脸蛋上轻轻揪了几下。
“现在学习压力这么大,你就不要再挑逗我了,感情的折磨我实在是不堪承受了……”轩运冷冷地说。
“我就折磨你,就折磨你——唉,”张珊先是矫情,接着就很无奈很伤感地摇着头说,“其实我也是在折磨我自己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轩运看着张珊,目光凌厉而冷峻,他说:“张珊同学,这是不是有点儿违犯了咱们之间的约定?违犯了可要承担后果呀!——噢,慧剑斩情丝,悬崖勒马、知错就改还不算晚——再见了!”
轩运说着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走到平梯跟前的时候,看到张珊的凤凰牌自行车放在那里,他迟疑了一下,就从口袋里掏出刚才张珊给他的那沓钱,夹在后边的载货架上,并且还顺手捡起一块小砖头压在上面,然后回过头说:“你的钱在这上面夹着哈,小心丢了!”
轩运说完,就匆匆走了。任张珊在后边怎么喊叫,他都没有回头,也没有放缓离去的脚步。
张珊虽然感到心里很不舒服,但并没有丝毫幽怨。她想,轩运一定是为了高考而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他信守他们之间的约定,可见他的自制力、他的抗诱惑力多么强。特别是想到轩运说的:“你就不要再挑逗我了,感情的折磨我实在是不堪承受了……”这句话时,她就更坚信自己判断的正确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