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标准答案,轩运估分总成绩是368分。根据去年的录取分数线以及老师对今年试题的综合分析,轩运的分数完全可以上重点大学。他心里很激动,他想把估分情况立马就告诉秋燕。可是当他走出校门看到那锈迹斑驳的机床附件厂遗址的大门时,突然就想起了张珊——也不知道她考得怎么样——唉……他又回想起高考前一天看考场时在二中见到张珊的情景:凌乱的头发,憔悴的面容,呆滞的目光,还有那平静得近乎冷漠、客气得近乎陌生的对他问话的应答。
高考前的失眠,几乎是每个胸怀大志的考生都经历过的磨难。但如今细细一想,轩运的心头便疑云顿生——张珊不可能是高考前几天因压力或紧张而导致的短时期的失眠。根据她的智商和文化基础、气质和性格特征,学业负担对她造成的压力远远达不到这样沉重的、使其神经系统几近崩溃的程度。从她当时的目光、面容、神态、表情、语言等各方面来看,她更像是一个历尽磨难看破红尘万念俱灰的尼僧。
难道她遭受了什么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打击?可是,她能遭受什么意外的打击呢……也许我想得多了,她不可能遭受什么意外的打击……记得她曾说过,等高考一结束,我们就要一起再登官帽岭,吃青涩的毛桃,欣赏山村美景,诉说相思之情,还说我们金榜题名时就正式举行订婚仪式……说不定这一两天她就要到我家里来……
轩运一路上不停地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秋燕的门前。但他没有进去。他站在门前迟疑了片刻,就立马调转自行车走了。他想,张珊现在很可能正在去他家的路上。因为高考结束了,分数也估了。无论是分享喜悦,还是倾诉苦恼,第一时间、首选对象都应该是她日思夜想的最亲密的心上人。并且,他们这么长时间了没有见面、没有倾诉,她积压的相思之情肯定会迫不及待地需要释放,就像他高考一结束就迫不及待地想见秋燕一样。
她会来的,她肯定会很快就到我家来的,我要赶快回家,等着她,想好应付她的对策,千万不能露出丝毫蛛丝马迹,否则就可能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特别是可能对秋燕造成严重的伤害——噢,要对她热情,要对她诉说相思之苦,还要问她估了多少分,选报那几所大学——她报南方的,我就报北方的,她报东部的,我就报西部的,总之我们的学校离得越远越好,就像朱老师说的,时间的消磨和空间的阻隔能够使炽热的感情降温,降温了就能进行冷处理。唯有冷处理,才能平稳过渡……
轩运在家里想着、等着,直到夜幕降临了,张珊还没有来。第二天他又是想着、等着,但张珊还是没来。第三天,他就有些焦急有些疑惑了:无论如何张珊她都该来了呀!莫非她是使小性子、玩矜持高冷耍矫情?——噢,也许她是等着我主动去找她?——是呀,按照传统习惯、风俗常理,我应该主动去找她才对呀!记得给哥哥说媒的人说过什么男缠女是正理,女缠男不值钱——唉,明天去她家里吧……
第二天,轩运推上自行车刚出院门,就看见了独孤若兰和马立春向他家门口走了过来。他们两个并排走着,靠得很近,很亲密的样子。轩运就脱口而出道:“哎哟,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恋爱啦?陷进去啦?”
“哦,就只准你恋爱,我们就不能恋爱啦!”若兰说着,就故意立马挽住马立春的胳膊,并且还把头靠在立春的肩膀上,满脸的甜蜜与缠绵。
“我没说你们不能啊!爱吧,恋吧!不过你可不能欺负我们马驹哟,更不能背叛……”
“哎,哎哎!桃桃,你要去哪里呀?”立春打断轩运的话问道。
“我……我……我没事,到外边……到外边逛逛去。”轩运吞吞吐吐地说。
“到外边?你先不要走,我找你有事。”若兰的表情有点严肃地说。
“有事?有啥事?”轩运有点疑惑。
“我是受张珊爸妈的委托,请你到她家去一趟。”
“到张珊家?怎么啦?张珊有事吗?”轩运问道
“张珊情绪很不好,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总之比较麻烦,她爸妈也是实在没辙了才让我叫你去的。”若兰摇了摇头说。
“桃桃,你们赶快去吧——哎,我就不去了——哦,布谷,我的任务完成了哈!”立春深情地看了一眼若兰说。
天阴着,很闷热。
轩运和若兰汗津津地走进张珊家的时候,张珊的母亲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轩运一进门,她就很客气地站了起来,好像接待什么领导似的。但毕竟之前发生过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所以,他们见面时的尴尬是难免的。轩运没有响亮地称呼张珊的母亲,只是胡乱支吾了一声,就直奔主题了。
“张珊怎么了?”轩运没有落座,就急切地问道。
“唉……”张珊妈妈摇着头叹了口气说:“轩运,你先坐吧——哦,若兰,你去给轩运沏杯茶——哎……她整天窝在她那个房间里,不出去走走逛逛,也不和别人交往,我和他爸与她说话,说不上三两句,她就说她心烦,不想说话,甚至于把我们从她的房间里赶出来。就是若兰来了,她或者不理不睬,或者冷言冷语,昨天下午,她竟然把若兰推出房间的门,说永远都不想再见到若兰,是若兰害了她……哎……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根本就不和我们交流沟通……”
轩运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说:“她究竟是咋了?考试没考好?”
若兰沏了一杯茶放在轩运面前说:“不知道啊!她什么也不说。”
张珊妈妈用央求的眼神看着轩运说:“轩运,你去问问她吧!她有些心里话也许会对你说。”
“她肯定会对你说的,你快去看看吧。”若兰也看了看轩运,充满希望地说。
轩运带着满腹的疑惑走出客厅,左拐向张珊的房间走去。他看见她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他先是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声。一推门,门虚掩着。他看到张珊坐在铺着竹制凉席的床上,低着头。散乱的头发从前额和两鬓垂下来,遮住了她鼻子以上的面孔。她的面前摆放着几张扑克牌。
“捂酱呢!这么闷热,也不把窗户打开!”轩运站在门口看着张珊说。
“你来了!”张珊没有抬头,冷冷地说。
“你咋啦,珊?”
“是若兰怂恿我妈叫你来的吧?”张珊依然没有抬头。
他们好像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已经出门了才碰见若兰。”
“不要再提她了,我讨厌她,恨她,我永远不想再见到她!”张珊低头摆着扑克牌说。
“为啥?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轩运不解地问道。
“考得怎么样?”张珊抬头看了一眼轩运问。
“还行吧,估了360多分。你考得怎么样?”
“很好。”张珊又低下了头,忙着摆弄扑克牌。这简练而生硬的“很好”二字,不知是说轩运的360多分很好呢,还是说她自己考得很好。
“珊,你咋了!你究竟咋了?”
“不咋。”
“不咋?!不咋你怎么是这个样子?”
张珊继续低头摆弄着扑克牌,没有吭声。
“珊,我是轩运啊,是你深深爱着的轩运啊,你就不能抬起头看我一眼吗?你就不能和我说说心里话吗?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想你呀!你心里有什么痛、什么苦,你就说出来吧,你不能这样闷着、憋着,不能这样作践自己呀!”
张珊猛然抬起头,憔悴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她盯着轩运问道:“轩运,是你在演戏呢,还是我在做梦?如果你不是在演戏,那我一定是在做梦。”
轩运心里顿时紧张了起来。
“珊珊,你这话啥意思?我没有演戏啊……没有……没有……”
难道张珊知道了我和秋燕之间的……
轩运的身上有了冷汗。
“哼,没有演戏……没有演戏……你没有……唉……啥也不说了,不说了……地球悠悠地转着,我也悠悠地活着,悠悠地活着,活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张珊低下头,一副心灰意冷和玩世不恭的样子。
张珊?张珊!这是张珊吗?多么熟悉的面孔,多么陌生的神情;多么美丽的眼睛,多么恐怖的目光。轩运感到惊愕、感到恐慌。
“珊!珊!你……你咋啦?咋啦?你心里……心里……很苦很痛……很……”
轩运眼眶湿润了,声音颤抖着。
“阴谋,总要败露;演戏,总会谢幕。覆水不能收,心去最难留。痴情,可结出醉人的蜜桃,也可酿造断肠的苦酒——唉,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吧!”张珊低着头,一边不停地摆弄着扑克牌,一边像朗诵诗文一样自言自语着。
“珊,珊!我听不懂你说的是啥意思,你咋啦?你……你究竟是咋啦嘛?你不能这样……”
轩运走到床前,抓住了张珊的手。
张珊的手猛然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她迅速扭过身子,给了轩运一个脊背。
“你走吧,过几天我会去找你的!”张珊的声音冷漠而强硬。
“我不走!”
张珊又迅速把身体扭过来,敏捷地跳下床,气呼呼地说:“你不走我走!”
她穿了凉鞋正准备走的时候,轩运突然从她的后边抱住了她。
“珊,你不能走,今天不把你心里的死结打开,我就不走,你也不能走。我就这样一直抱着你,抱到天黑,抱到天明,抱到明天,抱到后天,抱到若干天,直到你的心结打开为止。”
轩运紧紧地抱着张珊,下巴颏儿在她的后脑勺的头发上蹭来蹭去。
张珊的眼泪吧嗒吧嗒滴落下来,滴在轩运的胳膊和双手上。
“运,过几天我会去你家里看你的……”
张珊哽咽着说。
“不,我不要过几天,今天……”
“五天,五天后我一定到你家里去,还不行吗?”
轩运依然抱住她不放手。
“哎呀,快放手,我……我……要去……要去厕所!”
轩运松开了手,张珊成功地“逃脱”了。
二十多分钟以后,张珊的妈妈、独孤若兰、高轩运,他们三个并排站在院门外边。担忧、疑惑、沮丧、失望、无奈,这些情绪像浓重的雾霭云翳一般,笼罩着他们的眼神和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