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运坐在张珊的床前,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不停地轻轻地摩挲着她凌乱的头发。
“珊,要坚强起来,要有信心。既然命运无情地捉弄我们,那我们就要齐心协力和命运抗争。有心人天不负,只要我们竭智尽力、顽强不屈,就一定会感动上帝,你的病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轩运深情地说着,张珊却摇着头说:“运,很感谢你,给我安慰给我信心,可是我知道,有些事情人力是不能改变的,有些病现代的医学是治不了的,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也不必再为我劳心费神了。”
张珊又哭了起来了。
“珊,不哭,不哭!啊,不哭!要坚强要有信心,啊!”轩运捧住张珊的脸,一边轻轻地吻着她咸涩的泪水,一边喃喃地说,“即便如你所说的现代医学对此束手无策,但只要我们相亲相爱相依相伴,永远厮守在一起,那我们的心就不苦,我们的生活就会阳光灿烂,我们的人生就会充满甜蜜充满快乐……”
轩运说着就哽咽了起来。
轩运哭了,张珊却不哭了。她神情木然地凝视着轩运,似乎是在他的脸上和眼神里搜寻着什么——或者说是通过他的眼神和面部表情追忆着什么,又似乎是在辨认着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珊珊,你在想什么吗?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轩运揉着被泪水浸湿了的眼睛不解地问。
张珊将头扭向一边,微微地闭着眼睛,声音柔柔地颤颤地说:“运,我很感谢你!你为我吃了很多苦,费了许多心思,也受了不少委屈。其实,你也不必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你真心爱的是秋燕,而对我你只是怜悯和同情。当然,不能完全排除你可能对我还残存着一丝丝爱恋,尽管这种可能性只是万万分之一,但也会让我很欣慰很感激。不过即便是这个万万分之一真的存在,但这种爱太微弱了,微弱的如同一炷点燃的香头的温度,如同一只夜间乱飞的萤火虫的光亮,并且,这种微弱的温度和光亮也会很快消失殆尽的。而你对秋燕的爱是汹涌澎湃的海浪,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是深入骨髓的不可遏制的爱情能量的释放!”
“不,不!珊,你不要乱猜测……”
轩运像小偷被人当众检举揭发出来一样,虽然他不停地摇着头辩解着、否认着,但她的眼神却流露着掩饰不住的尴尬与恐慌。
“不,我不是疑神疑鬼,胡乱猜测。对于别人的话我可以不相信,但我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张珊把头扭过来,看着轩运说。
“珊珊,你……你……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运,你觉得很意外很疑惑吗?你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哎……有些事情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我只是想给你说,我不怨你不恨你,也不怨秋燕不恨秋燕。我只恨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为什么让我深深地陷入了你的情网,并且在陷得深不可测不能自拔的时候,又安排秋燕出现在你我之间;我也恨若兰和洁玉,她们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帮倒忙添乱的混蛋,在我倾情竭力想挽救我们爱情的每一个节骨眼上,她们却尽出些馊主意,支些损招,使得在你弃我而去,奔向秋燕的路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也恨我自己,因爱恋太深而妒心太烈,因妒心太烈而脑残智衰,结果是机关算尽,弄巧成拙,不仅加速了你弃我而去的步伐,而且坚定了你奔向秋燕的信念……哎……”张珊叹息一声,然后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遮住了眼睛和鼻子说,“我知道,是我熊熊的妒火将我们之间盛开的艳丽而娇嫩的爱情之花烧成了灰烬,是我用嫉妒铸成的利剑斩断了我们之间一缕又一缕注满了浓稠的爱恋汁液的情丝……哎……是的,从两年前那个初冬的夜晚开始,我的妒火就开始燃烧,我嫉妒的利剑就已经举起……哎……”张珊又长叹一声,把头扭向一边,闭着眼睛说,“我是搬起石头砸脚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呀,我们爱情的坟墓是我挖掘的呀……”
张珊好像在深情地朗诵着一篇优美而伤感的爱情散文。很显然,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她这些思想,是在脑子里重复了好多遍后才形成的。
轩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珊珊,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让它过去吧。都是误会,都是误会。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啊……让它过去吧……过去吧……”
轩运心不在焉地喃喃地重复着那几句话,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那个黑干精瘦的西葫芦脑袋大门牙的教导处温主任的“尊容”。他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从遥远的天际飘来的声音:温主任,这个猴头驴脸的干尸,他才是真正摧毁你们爱情之花的罪魁祸首……”
“运,我也憎恨彭辉,这个厚颜无耻的人渣,这个猥琐无聊的蠢货,是他用冰冷的水浇灭了我心灵深处熊熊燃烧的爱情的火焰,是他用难以自欺欺人无法自我安慰的残酷现实,将我沉醉其中的美丽而甜蜜的梦幻击碎——是的,是他拂去了我眼前浓重的迷雾,是他让我看清了冷酷的现实,但他也让我从此陷入了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痛苦的深渊中。尽管这种五彩缤纷的甜蜜而美丽的梦幻迟早要破灭,但迟一天总比早一天好。因为在短暂的人生中,多享受一天美丽而甜蜜的爱情所给予的情感的愉悦,总比多遭受一天爱情所带来的风刀霜剑的打击要好的多——哪怕这种美丽而甜蜜是虚无缥缈的。也许你会说这是逃避现实,这是自我麻醉。可是面对深入骨髓、无法摆脱的痴爱,面对冷酷无情、无力回天的现实,我难道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世界上沉醉在甜蜜而美丽的梦幻中,指雁为羹,得过且过,聊以的人难道不是很多吗?……”
“彭辉?噢,还有若兰?他们怎么啦?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轩运皱着眉头,似乎在喃喃自语,又似乎在询问张珊。对于洁玉,轩运是比较了解的,是她和张珊一起跟踪他和秋燕,也是她偷偷地跑到张珊家里把轩运掴张珊耳光的事告诉其父母的。他很讨厌这个快嘴快舌的哈巴狗。可是对于彭辉和若兰究竟对张珊说过什么话或怂恿张珊干过什么事,或给张珊出过什么馊主意,他一概不知。
“哎,不提了,不提了!”张珊轻轻地摇着头说,“不管是恨也罢,怨也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回忆只能徒增悲伤和悔恨,还是让它像烟云一样飘散消失吧!”张珊说完就闭着双眼,抿着嘴唇,开启了缄默模式。
她的容貌是美丽的,美得让人看一眼就怦然心动;她的睡态更加迷人:长长的眼睫毛像帘子一样垂下来,弧形的小嘴紧抿着,挺拔且秀气的鼻子两侧还依稀残存着泪痕,两腮的酒窝虽然比她在微笑时略微浅了一些,但依然为她的娇媚增添了不可替代的光彩,白净而细腻的瓜子型脸上,虽然流露着难以掩饰的忧伤,但更显得楚楚动人,更让人顿生怜香惜玉之情。
轩运默默地凝视着张珊美丽动人的面孔,心中便生出了许多感慨:多么娇美可人的女孩,多么令人怜爱的女孩。她把至真至纯的情和爱全部留给了我,她把美丽纯洁的身体毫无保留地献给了我,她因我痛苦因我流泪,因我憔悴因我遭罪,因我心碎肠断因我万念俱灰……而今她又为我遭遇如此巨大的灾难和不幸,我有什么理由抛下她而追求自己的所谓锦绣前程和荣华富贵呢?我怎么能够抛下她,怎么能够离开她?不能啊!绝然不能啊!万万不能啊……
轩运想着,便禁不住一股酸楚在心头汹涌。他的脸孔扭曲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眼泪潸然而下。他缓缓地低下头,轻轻地,但是却包含无限深情地在张珊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用极动情极温柔的语气,声音颤抖着说:“珊,我爱你,我真心爱你,我永远爱你,等你出了院,我们就结婚,从此我们相互依偎形影不离……”
“运!”张珊突然睁开眼睛,一只手紧紧地握住轩运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布满泪水的脸,哽咽着说,“过去我身体健全你都不爱我,现在我瘫痪了、残废了,你怎么就爱我了呢?你不要骗我,或者说,你不要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安慰我,我身体残了,但我脑子没残,我不会相信的!”
“不,不是的,珊珊,不是你想的那样!”轩运啜泣着说。
张珊好像没有听到轩运的话语一样,她继续说着:“你只是同情我可怜我而说这种话的。退一万步说,假如你因为一时激动或者从某些方面考虑和我结了婚,那就真是铸成大错了。你会终生后悔,我会终生愧疚。我们都会在婚姻所带来的痛苦的深渊中苦苦挣扎倍受煎熬。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河湖海。更何况,没有爱情的婚姻本身就是产生不幸和苦难的温床,现在我又这样残废了,今后我的身体和面貌,或者是苍白而浮肿,或者是憔悴而枯槁,总之都会让人惨不忍睹的。并且我会像永远长不大的婴儿一样,拖累你一辈子……”
“不要说了!珊珊,不要再说了!为了我心爱的人,我愿意忍受任何痛苦——不,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不会有痛苦的。我们相依相伴、相濡以沫,就不会有痛苦。即便是嚼黄连尝苦胆也甘之如饴……”
轩运深情而真挚的诉说与表白,并没有能够触动张珊丰富而细腻的感情神经,相反,她显得更理智更冷静了。她松开轩运的手,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你这是浪漫的想象呢,还是心血来潮的信口开河,抑或是言不由衷的自欺欺人。你不要说这些话了,你也不能再说这些话了!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可曾想到你深深地爱着她,她也如痴如醉地爱着你的秋燕?为了同情怜悯一个你早已经不爱了的人而严重地伤害一个你深爱的人,这是何苦呢?即便是如你所说的,你现在很爱我,我也绝不接受你这种爱。因为你的爱变化太快了,快得如同闪电——闪电的光让人目眩,但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哎……轩运,我知道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在玩着两边应付的爱情游戏。并且,你为了不伤害我,不让一个虽然她还深爱着你,但你对她已经没有了丝毫感觉的女孩遭受失恋的痛苦和打击,你费尽了心思,也历尽了焦虑和困扰,我很感激你,可是这样对你对我对秋燕都不好……”
张珊的话字字如刀,句句似剑,扎在轩运的痛处,击中轩运的要害。他的心在颤抖,在流血。他真不知道如何辩解如何应对。他默默地看着张珊,呆若木鸡。
“当我最后一次亲眼目睹了我非常不愿意看到的冷酷的实事后,我虽然心如刀绞,极度痛苦,但我也彻底清醒了。我除了怨恨造化弄人,就是悲叹自己命苦”,张珊继续说着,“我再也没有信心去追求我深深爱着的心中的白马王子了。我彻底明白了‘断弦犹可续,心去最难留’的道理了。从那以后,我的心彻底死了,我的情也彻底枯了。我所有的憧憬和向往,都在瞬间化成了一片灰烬……哎……”张珊长叹一声说,“那天我特意打扮了一番到你家里去,只是为了了却我此生唯一的心愿,再没有其他任何目的。此愿一了,也算是对我一片痴情的交代——我把自己的深挚的情爱和纯洁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我此生唯一深爱的人,也算是没有白在世上走一遭。今后或凄凄惨惨地死掉,或行尸走肉地活着,也就再无牵挂再无留恋再无遗憾……”
张珊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扭过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珊珊,你……你……不能这样子呀,不能……不能这样悲观绝望、消沉颓丧……”
轩运坐在床前攥住张珊的手哽咽着说。
“轩运,不说了,什么也不要说了,我累了,想歇一会儿,你出去吧!”
“不,我不出去,我不会离开你!我要让你振作起来,我要和你一起战胜病魔,我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信心!”
“对于已经枯死的花木,浇灌再多的甘露圣水也是枉然——哎……你走吧!快点走吧,我累了,让我歇会儿行吗?”张珊抽回了被轩运攥着的手,扭过头,闭着眼,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轩运长叹一声,走出了病房。他走到张珊父母跟前说:“珊珊的情绪还是不太好,主要是悲观消沉。不过咱们也不要过分担忧,她的情绪不会有大的波动。要想让她振作起来,这不仅需要时间,更需要咱们的耐心劝慰和开导——噢,她说她累了,要歇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