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了,高轩运蛰居家中,足不出户。他不是不想出去,而是太想出去了。他每时每刻都想到秋燕家看看他亲爱的“小燕子”,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她一定在家里翘首企盼着他高考的捷报。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她的心上人和她分享喜悦,与她倾诉相思。他还很想到医院去照顾把一切都毫不保留地给了他,为了他而瘫痪在床的可怜的珊珊。他知道,珊珊的内心深处很孤独很寂寞很痛苦,她需要他的抚慰,需要他的陪伴。可他不能去,他没法去,他不敢去。对于秋燕,他无法面对,他没脸去见,没法向她解释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对于张珊,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怎样才能减轻她内心的孤独痛苦和沮丧。他不敢到医院去,他怕一不小心再次惹恼了张珊,他怕她情绪失控,再度把他驱逐出门。他郁闷且纠结,焦急而无奈。他的嘴唇干裂了,稍一张口就会渗出许多小血珠;他眼睛发红了,本来乌溜溜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有时,他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瞪着眼睛,一动不动;有时,他又像热锅里的蚂蚁,背着手低着头,在窑洞里来回疾步走动或在院里的桐树下不停地转圈圈。他宛如漂流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手上没有指南针,身上没有救生衣,远处没有灯塔和航标,近处没有救生艇……
水天茫茫,无边无际。该如何办呢?他心急如焚、心忧如煎、心痛如割。
第六天凌晨四点多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轩运从睡梦中惊醒了。接着就听到哥哥启运的声音:“谁呀?黑更半夜的有啥事?”
“启运!启运!快点!快点!五蛋不行了,老衣都穿上了……”
门刚刚打开,噩耗就弥漫了整个院落。
五蛋是轩运大爹的儿子,四十来岁,去年患了肝炎,因为没钱治疗一直拖着,后来转为肝硬化,半月前送到县医院治疗,没想到他突然就不行了。
这一天轩运骑上自行车报了一天丧。
五蛋的一个姨妈家住石槐庄。这石槐庄属于本县的偏远山区,距双叟村约摸四十多里地。路途遥远,山路崎岖。轩运头上戴着一顶发黄的草帽,骑着破烂自行车,冒着酷暑,翻山越岭,一路上叔叔、婶婶、爷爷、奶奶地问着路,七拐八弯地总算是找到了五蛋的姨妈家。这女人一听到这个噩耗,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埋怨她姐夫姐姐不听话,硬是要把五蛋往县医院送,结果把病给耽搁了。她哭着说,她们村就有一位老中医,专治肝病和瘫痪病,许多北京上海大医院都治不好的病,这老中医就给治好了。家里的锦旗把整个墙都挂满了。好几家大医院请他去,他都婉拒了。他有祖传秘方,有绝招……
报了一天丧,一来回将近百十里地。轩运感到很疲倦。晚上,他连身上的汗臭也没冲洗一下,就迷迷瞪瞪地靠在被子上打盹儿,可总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不能痛痛快快香香甜甜地入睡。他想:五蛋哥才四十来岁就抛妻别子撒手去了。人呀,真是太脆弱了,像玻璃杯子,一不小心磕碰一下就完蛋了……唉……现代医学对有些病还真是束手无策,肝硬化真就这么严重?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噢,对了!对了!”轩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迷瞪劲儿顿时消失殆尽。他轻声地自言自语着,然后就坐正了身子,仰起头看着窑顶心里想:五蛋姨妈不是说那位老中医能治瘫痪吗?那时我怎么就没想到张珊呢?真是的!
他好像突然遇到了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好像得到了能治疗所有的(不论什么原因导致的)瘫痪病的灵丹妙药。他的疲倦顿然消失了,希望之火在他的心里“呼呼地”燃烧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匆匆忙忙地来到了医院。
“阿姨,我听说石槐庄有一个老中医治疗瘫痪有祖传秘方,有绝招,许多北京上海大医院都治不好的瘫痪病人,这老中医就给治好了,家里的锦旗……”
轩运把五蛋姨妈说的话又对丁丽说了一遍。
“噢,我还没听说过……唉……一个小山村的老中医真能治了珊珊这种病?我觉得不可能。”丁丽疑惑地说。
“阿姨,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试一试,我们不能放弃任何机会和可能。”
“嗯……一会儿你张叔叔就来了,我们商量一下吧,再征求一下主治大夫的意见。”
“这个……这个……阿姨,我的意思是我先拿上爱克斯光片子和医院的诊断资料,到老中医那里去一趟,让他初步了解一下病情,看他怎么说,同时也对他的治疗手段和技术进行一些简单的了解,你看行吗?”轩运说。
丁丽看着轩运一脸真诚和焦灼的样子,沉思了片刻便说:“这也行,你先去了解一下吧,我给你拿片子和诊断资料去。”
丁丽把片子和资料递给轩运时说:“轩运,那个石槐庄离这儿有多远呀?”
轩运说:“不远,不远,也就几十里路,骑车子用不了多少时间。”
丁丽叹了口气说:“哎呀,几十里路呀,还是偏远山路,天气还这么热。你要多喝点水——噢,再带点钱,饿了就买点吃的。”
丁丽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来往轩运手里塞。
“不要,不要!要啥钱哩!我身上有钱。”说着他就扭头走了。
丁丽看着轩运身穿破旧的白色圆领汗衫匆匆而去的背影,眼里就有了激动的泪花。
轩运从自行车上取下一顶颜色已经发黄了的破旧草帽,扣在头上,急匆匆地骑着车子,一口气就赶到了石槐庄,找到了那位能治瘫痪病的大夫。鹤发童颜的老大夫拿起片子对着灯光仔细看了一番,又看了看病历。
“唉……”老大夫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大夫,你看……”
“哎……”老大夫又叹息一声说,“如果是脑血栓、脑出血导致的瘫痪,我们这里是可以通过针灸按摩和服用中药进行调理,清除血栓,疏通血管,激活神经,使病人逐渐康复。可这个病人不是这种情况。她的脊椎骨折,脊椎神经严重受损,对这种情况,我们无能为力,你还是到大医院试试吧!”
“大医院能治好吗?”轩运望着老大夫,眼神中满含着期待和希望——他多么希望老大夫能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呀!
老大夫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唉……脊椎神经严重受损,这是相当麻烦的,根据我的了解,对这种情况,目前尚无有效的治疗措施——唉……可以到大医院试试吧!不过治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老大夫的话如同一盆冰冷的水,浇在轩运的头上,流到他的心里。他心里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瞬间成了冷彻骨髓的冰水。
他推着自行车,低垂着头,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走出了老大夫的大门。
黄昏时分,轩运很失望地来到医院。在病房外边的走廊上,他把石槐庄老中医说的话告诉了丁丽,丁丽看着轩运疲惫不堪而又满脸沮丧的样子,心疼而又怜惜地说:“哎呀,我的憨娃,看把你累成啥了!先洗一洗,歇会儿再说——噢,你等一下。”
丁丽说着就进了病房,旋即又拿了脸盆毛巾香皂和一小袋洗头膏出来递给轩运说:“把头发也洗洗,路上尘土太多。”
轩运洗完过来的时候,丁丽坐在走廊的条椅上,旁边放着一个馒头,馒头里夹了一个油煎鸡蛋;放着两个颜色焦黄的像正方体一样的松软香甜的面包,还放着一大陶瓷杯凉热正合适的开水。她的手里拿着一件淡青色的确良短袖衫。
“轩运,把那汗衫脱了,把这个换上。”
“不不,这个挺好的!”
“唉……我这憨娃,为了珊珊你啥都不管不顾了!都脏成啥了!还说挺好的!快换了,一会儿我给你洗洗——这个短袖是刚才你到石槐庄去的时候,我给你买的,你看合身不合身。”
“哎呀,阿姨,你又给我买……”
“唉……我的憨娃呀,你为了珊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对你不好能行吗?啥也别说了!快换上,坐下吃点喝点。”丁丽眼里含泪说着就把短袖衫展开套在了轩运身上,还扯了扯衣服的下摆。
“还挺合身的。”丁丽整理着衣领说。
轩运低头吃着喝着,眼里就有点潮湿了。
“阿姨,老中医说的‘微乎其微’,是说希望很小,但并不是绝对没有希望吧。”轩运喝了口水说。
“唉,老中医说的话是意料之中的事。看你刚才沮丧难过的样子,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你也不要太难过,咱们慢慢想办法,不能太着急。”丁丽把一个面包递给轩运说。
轩运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斗了。
他虽然感觉很疲倦,但总是睡不着。他光着膀子躺在炕上一直在品味老大夫的话——“微乎其微”?什么意思?可能性极小,还是根本没有可能?噢,还是查一下成语词典吧。
“形容非常小或非常少”。成语词典上是这样解释的。哦,它只是表示可能性极小,并非绝对不行——有希望!还有希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的希望也绝不能放弃……
唉……一个极其浅显极其熟悉的成语所表达的一目了然的意思,竟然让他还查阅了成语词典,竟然让他苦思冥想反复咀嚼了几个小时,竟然让他从失望中又找到了一丝丝希望——多么精妙多么奇异的汉语词语呀!
第二天早上,轩运就来到了医院——他要和医生以及张珊的父母商量治疗方案。
天阴沉沉的,像怨恨者的眼神忧郁者的脸。没有一丝风,空气像凝固了一样——闷热,使人焦躁,使人感到压抑和窒息。
张珊的爸爸一大早就找王主任去了。这是一位德艺双馨的老大夫,也是副院长兼神经内科主任。昨天上海的一位神经科专家来到了该院。张珊的爸爸想通过王主任和这位专家见见面,询问目前国内对张珊这类病症的治疗措施和治疗效果。如果还有希望的话,他计划让张珊转至上海或其他擅长于治疗此类病的大医院接受治疗。
张珊的爸爸刚从主治大夫那儿出来,就碰见了轩运。
“王主任怎么说的?和专家啥时候能见面?”轩运急切地问道。
“也是很凑巧,我去的时候王主任正和那位专家在副院长办公室讨论一个什么病例。”张珊的爸爸说。
“问过专家了吗?他是怎么说的?”
“哎……专家说目前对这种病治愈的难度相当大,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以到上海试一试。在治疗这种病方面,那里拥有目前国内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和顶尖的医疗专家,即便不能彻底治愈,但肯定……
“那就到上海治疗,一定要去,哪怕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轩运心中的希望之火再一次被点燃了。他因为焦急和激动,连起码的礼节也不顾了,竟突然打断了张珊爸爸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