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轩运穿着一件陈旧的充满汗臭味的白色圆领汗衫,骑着他那辆破烂自行车,在县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南街到北街,从西街到东街。在这个小县城的街道上,他不知道绕了几个圈子,走了几个来回。小县城的街道虽然比不得大都市那样的繁华拥挤和喧嚣,但也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别有一番热闹景象。可对于高轩运来说,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街道边茂盛的国槐和梧桐,还有什么百货大楼、红星商场、红旗饭店、回民食堂、新华书店、杂货铺子、瓜果摊点、报刊小亭、电影院以及那些修自行车的、修鞋修拉链的、买冰棍的、耍猴子的……这一切似乎都不曾存在。他好像进入了一条神秘的隧道一样,这隧道寒冷、荒凉、阴暗、没有尽头。在隧道里,他只能看到张珊和秋燕她们各种神态和表情:或含情脉脉或怒目而视,或喜笑颜开或掩面而泣,或娇嗔软语或怨恨呵斥……
当他走到书店附近的时候,一个女孩的背影把他的思绪从神秘的隧道里扯拽了出来。
秋燕!秋燕!秋燕……
他看着“背影”,心里在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迅速向着“背影”靠近。然而,当他站在“背影”面前时,却大失所望——她不是秋燕,她没有秋燕那样白皙而圆润的脸庞,没有秋燕那样美丽而有神的眼睛,也没有秋燕那样翘挺而秀气的鼻梁……
他很失望地长叹一声,然后把自行车放在书店门前的梧桐树下,对着书店那摆放着各种书籍的玻璃橱窗发呆。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只见他迈开大步匆忙走进了书店的大门。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胳肢窝下夹着两本书走出了书店。刚走出书店,就碰见了焦明哲。
“轩运,你看了高考分数了吧!”焦明哲很兴奋地问道。
“分数公布了?”轩运略显激动地问。
“哎呀,我还以为你知道了。昨天晚上小广播上说了,在县革委会前边的墙上张贴着,文科最低录取分数线是305——噢,我看到你的分数了,嘿,还是你厉害,369分呀,全县第三名,探花郎呀!”焦明哲敬佩地说,
“哦,比我估计的多了1分-——噢,你怎么样?多少分?”轩运好像一点儿也不激动。
“我346分,和你差一大截呢!”焦明哲说。
“也挺好的嘛,上个一本估计没问题——我再去看看,你还去吗?”
“我不去了,你去吧,那里人可多了。”
轩运把那两本书夹在自行车后货架上,并用尼龙绳子把它牢牢捆住。然后就骑着车子直奔县革委会门前。
这里真是你拥我挤,人山人海。轩运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有激动兴奋喜笑颜开的,也有愁眉苦脸沮丧失望的,还有泪眼汪汪掩面抽噎的。轩运挤到前面,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还看到了一些自己同学的名子,但这些名子以及名子后边的分数,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全神贯注地从红榜的上边到下边,左边到右边,过了至少有三遍——他在寻找张珊的名子。虽然他预料到张珊是不可能上红榜的,但他还是找来找去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他就感到很失望很沮丧。就好像那些在红榜上没有找到自己名子的考生一样。
全县文科第三名的高轩运,在看过了红榜后,闷闷不乐地走出了挤挤挨挨的人群,离开了那让极少数人兴奋欢笑大多数人悲愁落泪的地方。
约摸半个小时左右,轩运胳肢窝下夹着两本书走进了张珊的病房。
“珊,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特殊的礼物!”轩运把书在张珊眼前晃了晃——他不想把高考分数已经公布的消息告诉张珊。
张珊从轩运手里接过书看了看,一本是苏联作家奥斯托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另一本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中短篇小说集。
“你很会选书呀!”张珊翻着书说。
“这本小说集里边有一篇《热爱生命》的中篇,写得可好了,据说列宁都很喜欢它,他生病的时候,就让他的夫人给他读这篇小说。”轩运深情地看着张珊说。
张珊放下书,抓住轩运的手,用深情而感激的目光看着他说:“轩运,为了我你真是费尽了心思。你的良苦用心我懂,我会仔细把它们读完的——噢,高考分数公布了吗?”
“哦——噢——公布了,今天才公布的……”对于张珊突然的询问,轩运因措手不及而显得有些尴尬。本来是特大喜讯,但他的口吻、表情却好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似的。
“多少分?”
“369分,比估的多1分。”
“好呀,真替你高兴!上重点没问题。”张珊拉住轩运的手很兴奋很激动地说。
轩运低头皱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片刻,他吞吞吐吐地说:“珊,我……我……我在红榜上找了几遍,但没有找到你……你的……名子……”
“嗨,你傻了吧!我不是给你说过吗?我那考试纯粹就是走个过程,敷衍了事,红榜上怎么可能有我的名子?如果我能上了红榜,那所有的考生就都能考上重点大学了……哎……”张珊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不提我了——噢,你的志愿报了那些大学?”
“第一志愿是北京的一所大学,第二志愿是上海的一所大学……哎……咱也不说那些志愿的事了,说那些已经没有了意义,反正我暂时不想考虑上大学的事了,我想先照顾你一段时间,等你病好了再说……”
“什么!你说什么?你怎么能产生这样的念头呢?你心血来潮了,脑子被驴踢了!”张珊显得很生气。
“不是的,珊珊,我不是心血来潮,我脑子很清醒。我做这样的决定是经过反复考虑的。为了我,你成了这样,我不会丢下你独自远走高飞的,否则,我会终生被笼罩在愧疚的阴影里……”
“你是可怜我、同情我吗?我因你而残废了,你就必须用毁掉自己一生的前途和全部的幸福为代价来报答吗?不,我不需要,不需要啊!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非要把你也扯进来,扯进这个痛苦的深渊中?也许这样能使你的心灵得到一丝慰藉,能使你所谓的愧疚有所减轻,可这样的话,我的痛苦会更深,我的愧疚会更深,我……我……会死的更快……”
张珊丢开轩运的手,扭过头很伤心很生气地说。
“不,珊珊,考大学不过是求取功名的途径之一,并不是唯一的途径。再说,功名也不是幸福的全部内涵,两个人只要相亲相爱,相濡以沫,终生厮守,同样会有幸福的生活!”
“相亲相爱?”张珊使劲摇着头说,“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不要说了!你现在深深地爱着秋燕,这是不容置疑的,不管你嘴上承不承认,实事是不能改变的。你不可能对我再有真正的爱情——你曾经爱过我,这我承认,但你变了,现在不爱我了,这我坚信。你现在就是同情我怜悯我,不过也可能你还有点喜欢我,但这绝不是爱情,因为爱情的巢穴是很狭小的,狭小到只能容纳彼此。不然何以有爱情具有专一性之说呢?如果有谁说他同时对两个人产生了爱情,那一定是口是心非,或者说他是在做爱情游戏,或者说他是滥情,甚至可以说是性欲驱使……”
“唉……唉……珊珊,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轩运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走到另一张空着的病床前,“咕咚”一声,猛然蹲下去。两只胳膊肘交叉着抵住自己的两条大腿,弯着腰,低着头,两个手掌托着一张憔悴无奈的脸。张珊的话让他无言以对。他感到很迷茫,很愧疚。爱情?滥情?游戏?性欲?同情怜悯?自己对她们究竟属于哪一种呢?高轩运心里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但没有答案。
“高轩运,你走吧!你再也不要说什么因为要照顾我你就不上大学了。这份情太重,我承受不起,这种债太沉,我背不动。今后你也不要再来了,你上不上大学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哪怕你杀人放火抢银行,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把我牵扯进去!”张珊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说。她显得很理智也很无情。
轩运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张珊,眼眶中就有了泪雾。
“你走吧!我想静一静,我的心很需要静一静,不然我就要崩溃了。”张珊满脸愠怒地说。
轩运还是呆呆地看着张珊一言不发,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说,张珊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接受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太愚蠢太无能了。面对满脸怒气的张珊,他只有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淌。
“走呀!快走呀!到外边让我妈过来,我要尿尿,我要尿尿呀!你快点走呀!”张珊歪过头看着轩运,口气严厉而冷漠。
轩运默默地走出了病房,临出门时他很想回头再看一眼张珊,但他没有回头。
他刚走出房门,张珊眼中的泪水就汹涌而出。她心里说:我亲爱的轩运呀,你可理解我的苦衷?我怎么忍心驱逐你呀!我多么希望你时时刻刻都陪伴在我身边呀!可是,不行呀!既然深爱你,就不能连累你。深爱一个人,就是要使其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没有痛苦没有忧虑、没有负担、没有累赘地活着……我不能连累你呀,我不能成为你人生中放不下甩不掉的沉重而痛苦的包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