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运和张珊的爸爸走进病房的时候,张珊微闭着眼睛,很安详地仰躺着。她妈妈正拿着勺子缓缓地搅动着床头柜上放着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紫菜蛋花汤。
“阿姨!”
“噢,轩运来了!”
张珊突然睁开眼睛瞟了轩运一眼,随即又闭上了眼睛,并且比原来似乎闭得更紧更实在一些。
“珊珊吃过了吗?”轩运问。
“刚吃了两个小笼包子,蛋花汤还有点烫,稍微凉一会儿再让她喝吧。”张珊妈妈一边继续缓缓搅动着蛋花汤一边回答。
“阿姨,你歇会儿吧,一会儿不烫了我喂她。”轩运走到张珊妈妈面前说。
“丁丽,让轩运先照护着,你出来一下!”建明看了看妻子说。
“高轩运,你咋又来了?你不想上大学了,你就云游四海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你,我不想看见你!”张珊爸妈刚走出病房,她就张开眼睛嗔怨地看着轩运说。
“我来看看你,过几天开学了我就不能来了。”这是轩运在准备到医院的时候就想好了的——一定要设法哄骗她,就说自己要好好上大学,不然她就又会不高兴了。
“哎哟,你不是不想上大学了嘛,怎么又变卦了反悔了?”张珊的眼中突然就洋溢着喜悦的光芒。她佯装严肃地戏谑着轩运说。
“我哪敢呢?你的话就是圣旨,我敢不听吗?一旦你又借口撒尿或者拉屎把我拒之门外,我不就惨了!”轩运也嬉笑着说。
张珊一只手拉着轩运的手,一只手抚弄着他的头发,高兴地说:“上大学之前你天天来医院看我,照顾我,等你上了大学,我就好好看你给我买的那两本书,我还要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你在大学就一心学习,争取优异的成绩。”
“嗯嗯”,轩运点着头说,“我这一走,咱们可能只有到春节时才能再见面,那时候我希望你的病能痊愈,你能到车站来接我。”
“会的,一定会的!你就放心吧!到学校你就不要为我瞎操心了。只管专心学习。如果功课太紧,到明年暑假回来都行。那时我想我一定会……会……健步如飞地奔……奔……到你面前,接……接……接住你的行……行……行李……”张珊说着,先是眼里有了泪花,接着就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她扭过头,用手帕捂住脸,不停地抽泣。
“珊珊,珊珊!你咋了?你怎么又哭了?”轩运站起来,低着头,俯视着张珊惊恐地问道。
张珊还是捂着脸抽噎着,一声不吭。
“珊珊,你咋了?你咋了嘛?”轩运把张珊的手从她脸上拿开,双手捧住她的脸,一迭连声地问。
张珊仰躺着,双目紧闭,嘴唇紧抿,一句话也不说,只有泪水从眼角涌溢。
轩运一边轻轻地为她擦着泪水,一边说:“珊,不哭,啊!不哭,你咋了?你说呀!”
过了一会儿,张珊才缓缓张开眼睛。她看着轩运,摇摇头说:“没啥,没啥!运,我是高兴的——我的白马王子考上了名牌大学,我能不高兴吗?”
“哦,蛋花汤凉了,快喝吧!”轩运说着就去端紫菜蛋花汤。
“嗯,嗯,运,我听你的,你说喝就喝,你说吃就吃,你好好上大学,我好好养病,咱们都好好的!”张珊娇柔而温顺地点着头说。
轩运正在给张珊喂蛋花汤的时候,忽然听到三声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这句话对轩运来说似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并不需要有丝毫的考虑和迟疑。因为自张珊住院以来,其父母的朋友、同事、下属,张珊的朋友、同学,还有她家的亲戚、族人等,哪一天没有几个人来医院探望?虽然现在来探望的人比她刚住院的时候少了许多,但偶尔还是会有的。除此以外,王洁玉隔一两天就一定会来的,独孤若兰也是隔三差五的来。
大概又是洁玉这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在听到敲门声的一刹那,轩运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洁玉的嘴脸。
可是,当他看到推门而入的人时,不禁大吃一惊。也许是太出乎意料的缘故吧,一时间他竟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他手里端着的碗倾斜了,但他浑然不知。
“汤洒啦!”缓缓柔柔的声音,有警告的意思,但没有警告的语气。
“秋燕!”
轩运和张珊几乎同时叫了出来,不过,轩运后边还吞吞吐吐地说:“……秋燕……你……你……怎么……”
秋燕抿着嘴,瞥了轩运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头,径直走到张珊床边,把一袋食品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俯下身子,柔柔地说:“张珊,好些了吗?”
轩运把碗放在床头柜上,低着头默默地坐在一张空着的病床上。
“秋燕,你……”张珊只说了这三个字,便禁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张珊,科技和医学发展这么快,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你不要太……太……悲观……”秋燕看着张珊哭得跟泪人儿似的,也禁不住眼眶湿润,声音哽咽了。
张珊越哭越伤心,越苦越凄惨。她脸孔扭曲了,嘴唇颤抖着。秋燕一边用手绢给她擦拭着泪水,一边抽抽噎噎地劝慰着她。
轩运坐在那里,眼观此情此景,心如箭穿刀割。他为她们对他的苦恋痴爱而感动,更因自己为她们带来的不幸和伤痛而愧疚。泪眼朦胧中,不知怎么,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中72班课桌上刻着的那首古诗词:……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此时,他好像才恍然大悟,对她们来说这首词莫非是一个预兆,是一番谶语?
一位护士端着个雪白的搪瓷盘进来了。
“哎哟,你们怎么都哭呀!要照顾安慰好病人,不敢让她情绪太激动——噢,把这个药给她吃了——吃点东西再吃药吧!”护士说着就把药递给了秋燕。
“紫菜汤怕是凉了,我给热热再喝。”护士刚走出门,轩运就把紫菜汤倒进了电热锅里。
轩运端着汤走到张珊床前,秋燕扭过头看了轩运一眼,然后就默默地坐到了轩运刚才坐的那张空床上。她看着他精心地、像喂自己的婴儿一样喂着张珊:他先用汤匙在碗里慢慢地搅动几下,然后舀上汤,撮起嘴“呼呼”地轻轻吹两下,再亲口尝试一下温度,最后才慢慢地将盛着汤的汤匙送进张珊的嘴里。
秋燕看着眼前的情景,眼眶就湿润了,泪水就潸然而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如果说她刚才在张珊床边的哭泣是被张珊的哭泣所感染,是为张珊的不幸遭遇而伤怀,那么现在呢?是嫉妒怨恨呢,还是羡慕感动呢?抑或是为将要失去她最痴爱的轩运而痛心呢?
其实,在张珊出事的第三天她就知道了。她是从朱老师口中知道的,而朱老师又是从彭辉口中知道的。二十多天以来,她所遭受的内心的痛苦和煎熬,情感的摧残和折磨是难以想象的。她几乎每天都在打探着张珊的病情和轩运的情况。她曾不畏酷暑顶着烈日去见洁玉、彭辉;她曾不顾疲累,爬坡越岭去见彩萍、明东;她曾冒着暴雨,踏着泥泞的山村小路去见明哲、晓娟;甚至于她还“拜访”了她之前只听说过其名而从未见过其面的马立春和独孤若兰。她见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从他们那里搜集与轩运有关的所有信息。通过他们之口,他不仅知道了张珊出事的来龙去脉和张珊出事后轩运所遭受的磨难和痛苦,而且知道了他在医院是如何陪伴照顾和侍奉张珊的,甚至她还知道了轩运如何对着张珊及其父母信誓旦旦地说,要和张珊结婚,要放弃上大学的机会等等。二十多天来,每个更深人静的夜晚,他都辗转难眠、泪水涌溢,她的心像油烹刀割般难受。虽然她还不知道张珊与轩运之间发生了在情爱或性欲的驱使下发生的最高级别的终极的身体融合,但这足以使她心中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瞬间熄灭成为冰冷的没有了丝毫色彩的灰烬。她清醒而伤心欲绝地意识到,她和轩运之间完了,彻底完了!
她到医院来是经过了痛苦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对张珊,她之前是有些怨恨的,但自从张珊出事以后,她对她的怨恨就被同情取代了。甚至她还觉得很愧疚。她想,如果没有自己的出现,或者说自己始终对轩运保持冷漠,不和他有任何交集,那么轩运就不可能抛弃张珊移情别恋,张珊就不会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张珊聪明、漂亮、刚强。凭她的智力和功底,完全可以考上一流的大学,她应该有锦绣前程辉煌人生,可是,如今因为自己的插足,她竟成了这个样子。完了,张珊这一生毁在爱情上,而我是毁掉她的罪魁……
对于轩运,她一点儿也不怨恨,相反她更牵挂他、心疼他、思念他、担忧他。她对他的爱更深沉更执着。因为她从洁玉、若兰、立春等同学的嘴里了解到,轩运是在张珊精神严重抑郁,其父母万般无奈,一再乞求他的情况下,才去接触她、开导她、安慰她的。发生了这样的意外,是谁也难以预料的。轩运命苦啊!他在医院对张珊及其父母说的话、表的态、发的誓,肯定都是迫不得已万般无奈的。因为他是一个有情有义,敢于担当的人。张珊出事后,这么长时间了,他不来见我,并不是他不爱我了,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爱我太深,无法面对丢下我而去照顾张珊的残酷现实,他才独自承受巨大的压力,独自默默地咀嚼着、艰难而痛苦地吞咽着命运之神强加给他的苦果。我无力改变这残酷的现实,无力销毁他正痛苦地嚼咽着的苦果。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多天来,秋燕一直这样想着。
……噢,让他内心的愧疚、矛盾、自责、无奈减轻一点,让他对我的思念、痴爱逐渐减少直至完全消失……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使这颗苦果的味道变淡一点,体积变小一点……
一大早她就来到医院对面的那个联营商店前面,那里有几棵粗大茂盛的梧桐树。她站在梧桐树后面,隔着宽阔的街道,盯着医院门前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可是一连三天了,他都没有发现轩运的身影,她只好很失望地回去了。到了第四天早上,她才看见了匆匆忙忙走向医院大门的轩运。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就禁不住涌了出来——我亲爱的运呀,你怎么就憔悴成了这个样子,蓬乱的头发,黑瘦的脸庞,疲惫的脚步……
哎……我这是来向轩运道别的——哦,不是道别,是和他分手的,是要用冰冷冰冷的水来浇灭他对我燃烧的爱情之火的,是要用无情的利剑斩断我们之间的缕缕情丝的——这也许是我此生和他相见的最后一面,今后即便邂逅,也会视同陌路……哦,完了,彻底完了!从今以后,他就再也不是我亲爱的运了,我也不是他亲爱的小燕子了。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任何牵连了……
爱情,是什么?是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吗?两个痴爱苦恋的人,用浓稠的爱的汁液凝结而成的粉笔,在彼此心灵的画板上写满了浓情蜜意,写满了缠绵缱绻,写满了爱的誓言,难道用表面冷漠的板擦轻轻一擦就了无痕迹了吗?不会的,心灵上的字符是擦不掉的,用真挚的爱的汁液描绘的画面是不会褪色、不会脱落的……
秋燕想着,擦了擦眼泪,就转身进了联营商店去买食品。
她提着一包食品站在那棵粗大的梧桐树下,又迟疑了一会儿。她很想马上到医院见到轩运,但她又很害怕到医院见到轩运。她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抬腿跨步是那样的艰难。是呀,她很清楚,进了医院进了病房,她就能看到她日思夜想的人了,可出了医院,她们今后就再也不能相见了。医院,是他们的分手之地,是他们爱情的坟墓。
极度伤感的秋燕,终于还是迈着沉重的步子,低着头走进了张珊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