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轩运被上海某重点大学录取,马立春被本省唯一的一所重点师范大学录取。这个消息传到了老秀才霍运达的耳朵里,他就高兴得吼起了蒲剧《三娘教子》中的唱段,好像他的子孙考上了大学似的——老秀才一遇高兴事,总爱吼几句他一辈子百听不厌的蒲剧,什么《空城计》、《铡美案》、《西厢记》《窦娥冤》、《薛平贵与王宝钏》等等,里边的精彩片段他都会唱。
不过,对于双叟大队今年一下就考上了两个大学生这件大喜事,他可不是光吼几句蒲剧就完事了,他还有更大的动作。
他的侄儿是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这天早上,霍运达穿着白色府绸衬衫,摇着一把陈旧的蒲扇,迈着两条细瘦的麻杆退,走进了侄儿的家门,在侄儿恭恭敬敬的礼让中,他坐在了圈椅上。
“你们这些干部整天也不知道干些啥?你们不看报纸不学文件吗?去年全国科学大会就已经召开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重视教育在全国已经成了气候,可咱们大队就没有一点行动吗?”老秀才摇着蒲扇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二爸,你是不是又要说要提高咱们学校老师的待遇呀,不能拖欠民办老师工资呀,教室的窗户上要赶快装玻璃呀,教室的黑板要赶紧修一修呀什么的……”
“这些事我当然还要说,重视教育就要落实在这些具体事情上,不能光喊喊口号,”老秀才打断了侄儿的话说,“不过我今天还要说说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事情。以前,我们大队只出过一个大专生,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制度后,前两年我们大队在高考中剃了光头,没想到今年一下子就考上了两个,还都是好大学,咱们大队就不鼓励鼓励?这也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具体表现嘛!”
“噢,这事情呀,我听说了,一个是老高家的二小子,一个是老马家的那个小子,对吗?”
老秀才并没有直接回答侄儿的话,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浅浅抿了口茶水,然后说:“去年柳树峪考了一个大学生,大队把那当做一件大喜事来看,又是敲锣打鼓送喜报,又是开座谈会,听说还发了奖金奖品,鼓励考上大学的孩子,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哩。”
“好,咱们也搞!多出几个大学生,不仅是咱们大队的光荣,也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呵呵,说不定能出几个大官,咱们大队还能沾沾光呢!”
“你就光知道沾光!——噢,你们干部尽快研究一下,把这事情办好。”
“嗯,二爸,具体怎么搞,到时候还要你亲临指导,我们大队干部跑腿干活就行了。”
三天后,双叟大队在学校召开了“重视教育,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表彰鼓励暨誓师大会”。参加大会的有全体大小队干部和正在上高中的学生家长,还有学校的全体师生。会场的树干上、墙壁上、大门上都贴上了书写在彩色纸上的标语。主席台两边的桌子上各放一个用玻璃奖框改造的喜报。书记和主任讲过话以后,是七制校校长讲话,最后又特邀老秀才霍运达讲了话。之后就是颁发奖金奖品。两个大学生每人100元奖金,一个行李箱,一个高级塑料皮笔记本,一支英雄牌钢笔。会议结束以后,初中学生站着整齐的队伍,打着彩旗,敲锣打鼓,在前边开道,其他参会人员紧随其后,把喜报分别送到了高轩运和马立春家。并在他们家的院门上贴上了由老秀才霍运达书写的大红对联。
自从轩运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手以后,就不停地有亲朋好友、乡邻族人到他家前来表示祝贺。大队开了表彰鼓励暨誓师大会后,每天前来祝贺的人好像更多了一些。本来嘛,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这人生的三大喜事,金榜题名居首位,亲朋乡邻纷纷前来表示祝贺是人之常情,主人兴高采烈热情接待表示感谢也是理所应当。然而,轩运却一直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说着许多或恭维或祝贺或鼓励或期望的话,可他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只是勉强地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甚至有时答非所问,有时愣怔迟钝。没有一点热情和欢喜的表情。了解内情的人,知道他是因为在恋爱中出了事情,不了解内情的人,则认为这孩子考上了好大学,心高气傲了,看不起这些土包子亲朋乡邻了,还有的说,他是书读得多了,成了书呆子了,不懂得待人接物处事应酬了。
在前往上海的前一天,前来祝贺的人就很少了。轩运对这个生他养他的家的留恋和对父亲兄嫂的愧疚之情突然就异常强烈了起来。但他又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只是不停地找些活干。先是摇着辘轳搅了几担水,把家里的水缸添得满满的,又从村东头的池塘里挑了几担水,把院里的两棵桐树周围弄成了两个小池塘。干完这些,他就觉得有点肚饥了,于是,就从馍笼里拿了个一层白面一层高粱面做成的黑白分明的“花卷馍”,就着一根大葱,坐在院里的树荫下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继续想着家里还有什么活要干。花卷馍吃完了,但要干的活还没想出来。他回到窑洞里,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又走出窑洞,站在窑门前发呆。这凉水好像也不愿意在肚子里多待似的,喝下去没多会儿,他就有了尿意。一到厕所,他就因触景而脑洞大开了——哦,这茅粪要送到地里去,还有这垃圾也要送到村头的垃圾场去——他看着茅坑里并不太多的大粪和厕所旁边那些同样不多的垃圾,终于又给自己找到了可干的活儿。
西边,遥远的大山像一头巨大无比的猛兽,正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垂暮的太阳。太阳只剩下少半个脸了,但它依然顽强地放射着光芒。虽然它的光芒很微弱很无力,就像被蹂躏得奄奄一息的少女在垂死挣扎中发出的呼救信息。
此时,轩运的活已经干完了。他穿了一件半截裤衩,趿拉着一双破旧的黄胶鞋,端了一盆凉水,准备好好洗一洗。刚洗完,他爸爸就回家了。
“你明天就要起身走了,赶紧把你要带的东西收拾收拾,不要落下什么了!”他爸爸一边用布掸子掸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说。
“嗯,嗯,我这就收拾。”轩运答应着走进了窑洞。
他打开大队奖励的行李箱,把哥嫂给他准备的几件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放了进去。然后又拿出秋燕送她的毛衣和皮鞋也放了进去。刚把拉链拉住,他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双手放在箱子上,仰起头发了一会儿呆,又打开箱子,从里边把毛衣拿出来,展开看了看,又在那个用大红毛线钩织的心形衣兜上和用天蓝色毛线钩织的英文字母loev上摸了摸。摸完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便一丝不苟地把毛衣叠起来,装进了朱老师送来时它装的那个袋子里。之后,他又拿出皮鞋看了看。看着这双他最喜欢的棕色火箭头牛皮鞋,他深深叹了口气,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深深叹了口气,就迟迟疑疑地、好像极不情愿但又被逼无奈似的把毛衣放到了窑洞后边的柜子里,皮鞋又放到了箱子里。有关户口迁移证明、准考证、录取通知书等证件材料之类的,他都放在一个黑色人造革挎包里。大队奖给他的那个塑料皮笔记本和那支英雄牌钢笔,他也放在了挎包里。行李收拾好后,他就走出屋门,想要和爸爸再说一会儿话。
此时,太阳已经被西边的那只猛兽全部吞噬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外,吊在窑洞天窗旁边的“路灯”已经亮了。
他爸正光着膀子在院里洗衣服。看到他出来了,就说:“收拾好了?”
他说:“好了,也没啥收拾的。”
“大队发的那个塑料皮本本你带了没有?”
“带了,在挎包里装着。”
“嗯,噢,那个你不带行吗?”
“咋了?爸,你要用吗?”
“嘿嘿嘿,我用那么好的本子干啥!我只是想把它保存好,那上边有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的红色印章,还有学校校长写的两句话……噢,你要用的话,可以重新买一个……”
“噢,是这样啊!”轩运终于领悟了爸爸的意思,原来他是想把这本子留下来做个纪念。“行行,我也不用这个,我这就去拿出来。”
轩运的父亲拿着笔记本,打开封皮,走到灯光最强的位置,看着那个大大的“奖”字和那两个鲜红的大印,看着那两行潇洒漂亮刚劲有力的行书,眉梢眼角都洋溢着自豪与欣慰。
“今日登科及第光耀祖宗,明朝文韬武略报效国家”——他情不自禁地轻声读出了本子上写的那两行字。
“校长的文采就是好啊!”他用粗糙的大手揉了揉泪水盈眶的眼睛,自言自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