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轩运的嫂子包了两大铁箅的猪肉胡萝卜饺子——名字是这样叫的,其实,馅料里的猪肉比例不足一成。就这还是遇到特殊情况或特大喜事的时候才能吃到,正常情况下,一年也就是大年初一这天早上能享受一次这样的口福。
照理来说,这应该属于特大喜事的情况下一家人坐在一起吃的饺子,应该是喜喜欢欢高高兴兴的,家庭应该是充满快乐气氛的。即便是有一些依依惜别之情,也应该是饱含着浓浓的欢喜色彩的。然而,此时此刻,高轩运一家四口人,他们脸上偶尔的笑容是勉强的,说话的口吻是沉重的,整个家庭的气氛是凝重的。
父亲说:“要把你的脾性改一改,不要再耍二杆子,不要和人闹矛盾!要想法把珊珊的病治好。”
轩运“嗯嗯”着点点头。
嫂嫂说:“虽然说上了大学就进了保险箱,公家饭就吃定了,但还是要好好念书,不敢耽误了学业。”
轩运答应着说:“嫂嫂你放心,我会好好学习的。”
哥哥说:“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心读好书就行了,再说,现在政策好像也宽松了——噢,听说去年中央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说,要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国家要实行改革开放的新政策,农村也要进行大的改革。看来农民的苦日子也要熬到头了……”
轩运说:“哥,嫂嫂,今后就要你们多费心照顾好咱爸了。”
轩运说着,眼里就有了泪水。
他们虽然嘴里没说出来,但心里都清楚,轩运这一走,不光是上大学读书,还要照顾张珊,配合其父母给她看病。更让他们心酸的是,轩运有很大的可能今后就要入赘到张珊家里,这就意味着,他将要成为别人的儿子,为别人养老送终。这个家已不是他的家了,他只是像走亲戚一样,偶尔拿着一些礼物来一趟,客客气气地说说话就又走了——唉,自己的亲生儿子,同胞兄弟,将要成为别人家里的人了,想看一眼儿子,不那么容易了,想和兄弟说几句话也不那么容易了。今后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整天厮守在一起了,心里能不酸楚吗?
第二天早上,轩运的哥哥和嫂嫂,每人骑了辆自行车把他送到了张珊的家里——轩运坐在哥哥的车子后边,行李箱绑在嫂嫂的车子上。
张珊是前天上午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家里的。他们今天要坐下午七点五十的一趟火车出发,次日早上到省城还要换乘才能直达上海。
轩运先到张珊的房间和她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去了她父母的房间。轩运进房间时,张珊的母亲正在收拾行李。床上放着两个打开着的行李箱,其中有轩运从他家里拿来的那个箱子。
“哎呀,轩运呀,你这憨娃,给你说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又准备这些行李干啥?”丁丽略带责备的口吻说。
“也没带啥,就是几件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轩运说。
“我都给你准备好了,这些就不要带了,就放家里吧——噢,这双皮鞋倒是挺好的,把它带上就行了。你这箱子也不带了,太小,放不下东西。把这个箱子带上吧!”丁丽指着另一个箱子对轩运说,“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咱们就尽快准备。”
轩运说:“也没啥需要的了。”
他虽是这样说着,但还是走到箱子跟前翻动着里边的东西看了起来。
这是一个很高级的行李箱,与大队奖励给他的那个箱子相比,那绝对要高几个档次。里边装有一套深蓝色高级毛料制服,一件咖啡色夹克外罩,一件毛料小方格马甲,一套较厚的驼色毛衣毛裤,还有一件稍薄一点的墨绿色高领毛衣。有不同颜色的秋衣秋裤两身,有棕黑两种颜色的皮鞋各一双(不包括秋燕送轩运的那双),有衬衫、汗衫、背心、袜子、拖鞋、皮带,还有毛巾、香皂、牙膏、牙刷、漱口杯、润肤油、花露水、刮胡刀、指甲剪等,甚至连小裤头也有好几条。
轩运原本只是想粗略地看看,一方面是对阿姨辛辛苦苦为自己操心置办这些衣物及生活用品的尊重,以便对阿姨说:谢谢,你想得真周全之类的话时,不会显得毫无根据的太过敷衍或虚伪,另一方面也确确实实想看一下阿姨究竟为自已准备了些什么。可是,看着看着,他的情绪就不稳定了,他的眼眶就湿润了。这皮箱,以及这皮箱里的物品,其档次之高,是一个贫困山区的农家孩子从来都不敢奢望在自己还是一个学生时就能拥有这些农村人极其稀罕的东西的。更让他感动的是,置备的齐全,考虑的周到,真是到了心细如丝,无微不至的程度。可见阿姨不仅破费了不少的金钱,更是花费了很多的心思——这是只有慈母对自己十分疼爱的儿子才会有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深入骨髓的牵挂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首古诗与母亲的音容笑貌同时在轩运的脑海中浮现。
假如母亲还活着的话,她也一定会为她即将远行的儿子想得这样细致这样周全的,虽然她不可能花费这么多钱置备这么昂贵的高档次的物品。因为家里没有这样的经济实力,一个落后而穷困的山村妇女也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眼界和观念,但天下母亲对自己儿子疼爱的深沉和执著的程度是一样的。可是,她——丁丽,她是张珊的妈妈而不是我轩运的妈妈,她却能如此……
轩运眼中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轩运,你咋了?咋哭了呢?是阿姨给你置备的这些你不称心吗?还是……”丁丽疑惑地问道。
“不,不!阿姨,你太细心太周到了……只有……只有……妈妈对儿子才能这……这样……”
轩运有些哽咽了。
丁丽看着轩运的样子,泪水也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轩运,你称心就好,称心就好,还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尽管给阿姨说——咦,咋还哭呢!都是大学生了还哭鼻子?这憨娃!”丁丽在轩运的头上亲昵地摸了一下,又把一块手绢塞到他手上说,“快擦擦,嗯,擦擦。”
轩运拿了手绢擦着脸上的泪水,声音颤颤地说:“阿姨,你对我太好了,真像……真像妈……妈对儿子一样……”
丁丽眼里的泪水又汹涌了,她禁不住激动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替轩运擦着脸上的泪花说:“轩运,我……我……我和你张叔叔早就把你当做……当做儿……儿子了,你就是……就是我们的儿……儿……儿子呀……”
轩运泪眼看着丁丽,丁丽也泪眼看着轩运,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立即又分开了;又碰在了一起,这次没有分开。他们就互相凝视着对方。虽然泪雾使他们的目光朦胧了,但却使彼此的心更亮堂更清晰了。
突然,丁丽一把抱住了轩运,抽噎着说:“轩运,我的孩子……”
轩运的个头比丁丽几乎高了一头。他顺势双手搂住丁丽的肩膀,并把下巴颏儿搁在她的肩膀上,哽咽着柔柔地叫到:“妈……”
“哎……哎……”
丁丽点着头答应着,泪水吧嗒吧嗒滴落在轩运衣服的前襟上。
轩运的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妈”,是压抑已久的感情的爆发,是对渴盼已久的母爱的深情呼唤,是对终于回归的母爱最真挚的礼赞。
自从慈爱的妈妈丢下他撒手人寰以后,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这个字眼的伟大和温暖。三年多了,他渴望母爱,渴望得到妈妈的关怀和爱抚,渴望慈爱的妈妈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抚平心灵的创伤。然而,这一切只能在梦中实现,只能凭借着回忆去感受去体会。可是,今天他感受到了——如此真切,如此深刻,如此使灵魂颤栗地感受到了。
丁丽用她细腻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脊背,轻轻地为他擦拭着脸上的泪花。
她激动得难以自制,满足得热泪盈眶。她的手在不停地微微地颤抖。
是啊,她怎能不激动不满足呢?十几年来,她多么希望自己有个男孩呀!她日思夜想,望眼欲穿。张珊后边她倒是怀了一个男孩,可是,在四个多月的时候流产了。那是在一个下着雪粒的冬日,丈夫用自行车载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临进村时有个小坡。就在下这个小坡的时候,自行车突然滑倒了,她一下子被摔了个仰面朝天。当丈夫把她扶起时,她的下身就有了湿漉漉的感觉。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怀不上了。为此,她寻医问药,求神拜佛,花费了大量的心思,想尽了各种办法,但都无济于事。为此,她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不知流了多少泪。每当看到别的女人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逗乐嬉闹的时候,她既羡慕又嫉妒,心里就像猫抓一样难受。甚至看到有人责骂自己的儿子如何调皮捣蛋,如何只会给父母找事惹祸制造麻烦时,她也觉得人家是多么幸福多么自豪……
如今,终于有一个男孩伏在她的肩头,深情地叫她“妈”了,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帅气、聪明、优秀的男孩呢?
她的手还在不停地抚摸着轩运的头发脊背和脸颊。她深深地沉醉在难以言喻的喜悦和幸福中。她仿佛觉得,她抱着的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正在妈妈的怀里撒娇
女人,最幸福最自豪最惬意的事情,大概就是能充分释放自己无私而伟大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