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倦的眸底快速闪过了一抹亮色,脸上的表情却越发痛苦了起来:“活佛的美意我明白,只是……说是削去三千烦恼丝,可难道削了它,就真的没烦恼,就真的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吗?
在我看来,并非如此。
削了头发,不过是给这世间添了一颗光头,并不会从此就多一个快乐的人。
该难过的人还是难过,甚至有可能因为无法面对镜子里自己没有头发的丑样,更加难过。
既然如此,那剃度又有何意义呢?
心中的牵挂和执念没有放下,一切都没有改变,光放下头发,又有何意义呢?”
也不是没有人质疑过他,但渡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自己没有头发的丑样”,这不等于是指着他的脸,骂他丑吗?
可惊讶归惊讶,他还是很快朝苏倦露出了一个慈悲的笑容:“你很有慧根,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想到如此超脱的问题,也说得很好,光放下头发,的确没有意义。
所以,削去三千烦恼丝只是入我门下的第一步,这一层,叫做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那之后呢?”见渡世果然上钩,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了,苏倦就忍不住在心底暗喜。
“之后便是为家人全身心的付出。”渡世抬手指了下站在大殿里的其他人:“看到他们了吗?他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只要入我门下,我们就是一家人,而放下自己,为家人付出,是第二层。
当你能做到这一步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这世上的烦恼,那些从前困扰着自身的东西,根本算不上什么。
因为再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快快乐乐的在一起更幸福了。”
不得不说,渡世的这番话还算有点道理。
这世界上的确再没什么比一家人快乐乐的在一起更幸福了。
但……
就算是在家人面前,也该有属于自己的个性和意义。
如果按照渡世刚才说的,先放下身外物,再放下自己,那等自己都放下了,都失去了,一个人还剩什么?
还剩一副没有自我意识的皮囊和任人宰割的寿命吗?
苏倦被渡世扭曲的歪理逗得想笑,却还是故作动容的仰起头:“人生短短数十载,却要尝尽世间苦,纵然能从家人身上得到一丝慰藉,但也难逃生老病死,说到底,哪有真正的快乐,不过是虚空与捕风,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
“那便是第三层的放下了,人为肉身,被囚禁于这副皮囊之中,自然难逃世间之苦,可一旦超脱肉身,挣脱人间束缚,那便又是另一番逍遥光景了。
教人放下苦短的人生,收获极乐的永生,便是佛之真谛了。”渡世说罢,便缓缓闭上眼,仿佛不忍多看这苦短的人间。
苏倦的心脏则激动狂跳,她终于诱渡世说出这番话了。
别说是佛,就算是一个正常人,一个怀有一丝良知的人,都不可能这么堂而皇之,高高在上的劝别人放弃生命。
活着,或许不容易。
但劝别人放弃的生命,轻易抹杀别人活着的意义,一定可耻。
这下大殿里的这些人应该都清楚了吧?
渡世收留他们,根本就不是想给他们一个家,根本就不是想要把他们从黑暗之中救出来,而是想要他们的命,想把他们推入更深更绝望的黑暗。
苏倦期待着众人的质问和反抗,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都跪下了。
只见大殿上除了折厌以外的所有人都泪流满面的看着渡世,着魔似的高呼:“活佛渡世,众生之福,舍弃肉身,喜登极乐……”
“这……你们这是怎么了,你们……”苏倦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们,只觉得从前的一切认知都被颠覆了。
渡世要他们的命,而他们竟然真的把他当成了活佛,竟然真的把他口中的死亡当成了极乐?
这是……都疯了吗?
而渡世就像早料到了会有这一幕,仰起头,尽情享受的这些人的膜拜。
没错,这就是他要的。
世间极苦,唯有他是通往彼岸的道路。
他们越苦,就越会紧紧的依偎他,他也就越享受。
他们的苦难,就是他的喜乐,他们的生命,就是他的养分。
渡世心满意足的吐了口气,这才终于又把目光落到了苏倦身上:“你走吧,我佛慈悲,不愿看人受苦,但也不愿强迫别人,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苏倦怔了怔。
这就让她走了?
那么轻易?
“活佛真的让我走?我这身衣服,还有我在净慈寺里的一切花费,活佛不……”苏倦还想说些什么,试图让渡世表现出更多黑暗面。
但不等她把话说完,渡世就摆了摆手:“无妨,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你只管走吧,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等哪天想回来了,再回来,净慈寺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这……
怎么会这样?
跟她想象之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还以为渡世一定不会放过她,一定会用尽手段强留她,没想到渡世竟然主动让她离开……
这可怎么办?
如果她真的走了,那折厌和慧空……
苏倦咬了咬牙,刚想舔着脸求渡世让她再多留几天,手臂却突然被人从身后抓住。
她惊得转过身,竟是一脸悲愤的慧空。
“娘。”苏倦有些不安的唤了一声。
不管她在渡世面前有多坚定,在慧空面前,始终有种莫名的心虚。
“你……”泪水在慧空的眼眶里转悠,她扬起巴掌,却迟迟打不下去。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慧空终于还是没能狠下心,只得把苏倦拉到了身后,自己则走到了渡世跟前。
跪了下去,苦苦哀求道:“活佛慈悲,千万别跟妙倦计较,这孩子还小,又刚入净慈寺,什么都不懂……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教好她。”
“娘……”苏倦万万没有想到,慧空竟然会替自己求情,还把所有的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而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其他人竟然也纷纷起身,过来拉她。